【當代冒險】文化觀察家詹偉雄談冒險的社會意義
幾乎所有參與冒險的人,相信都同意:在自然中冒險,對於個人具有重大意義。冒險使人回到一種原始的狀態,透過自己全身的肌肉與關節,加上一點點必要的急中生智,人們在危險中重新認識了自然,也開發了自己。原本,我們在城市中生活,遵循著例行公式般的應對進退,來到野外,一片懸崖或一陣大浪,立刻讓我們活了過來──冒險,讓生命長進,雖然有時,它的確讓人付出巨大代價。
那麼,冒險者進行冒險,對社會有無意義?
長年以來,絕大多數台灣民眾,對冒險者的冒險,非但認為不具意義,而且常常嚴加指責:冒險者受傷甚或失去生命,會對社會紐帶第一線上的親人,帶來生活與情感的衝擊與創傷;冒險者失蹤、身亡或受困,往往必須啟動公眾救援體系,花費巨大成本。
但在視冒險為日常的歐美,他們卻認為冒險具有強大的社會意義,不只冒險是民族國家組成的一個重要的精神成分,而且,冒險還是文明能夠進步的重大推手,冒險者跨過習以為常的安全邊界,向陌生地突進,一點一滴,我們才逐步明朗了地球今日的面貌。
在歐美的教育體系中,他們相信孩童在自然中砥礪出的勇氣與解決問題的精神,可以延伸到成年以及非自然的人文世界。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得在上個世紀中獨排眾議,強調社會變遷過程中經濟成長的動能,是來自一群不守成規的創業家所作出的「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而不是傳統經濟學著重的非生命元素。
十八世紀啟蒙年代之後,哲學家康德對啟蒙實踐的呼籲:勇於求知(Sapere aude!),幾乎成為歐美社會的人生圭臬,從某個角度看,這句格言也指出了冒險對於個人與社會的最大酬償,在於一種得到新知的滿足,以及隨之而來的奮進感(endeavor)。
庫克船長在1768年至1771年執行第一次太平洋探險任務的三桅帆船,名字就叫「奮進號」,1992年至2011年服役於太空軌道的太空梭,也叫做「奮進號」。庫克船長回到倫敦所出版的遊記,成為風靡全英的暢銷書,其中「獵奇」固然是重要吸引力,但人人得在掩卷之後,對生命油生出一種「有為者亦若是」的奮進感,更能夠叩響那個壯闊年代對個人的召喚。
那麼,為何唯獨台灣對冒險懷抱全然負面的見解?首先,多年的戒嚴,積澱了深層的恐懼,在戒嚴令貫穿的年代裡,不僅大山與大海都遭到封鎖與阻絕,而且連人心都將野性的自然想像成罪惡或危險的淵藪;其次,近半世紀的製造業工具理性價值觀,限縮了社會的人生想像:冒險讓個人遭遇危險,連帶也為集體生產線上的工作成果帶來風險,為了集體的福祉,個人應該完全避免自私享樂式的冒險。
有趣的是,正是在台灣陷入發展的泥沼,裹足不前之際,冒險,逐步以一種全新的姿態,闖進台灣的社會論述中。我們繞了一個歷史的小彎後,終將接手奮進的使命:當每一個冒險者歸來,寫下他如實的故事,就引動著更多的冒險者出發,我們不一定能迴避死亡,但更能享受新生的歡暢,這就是冒險的社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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