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家詹偉雄/冒險論之三:大詩意人

聯合新聞網 詹偉雄
詹偉雄喜歡登高山,曾說冒險能開拓創造性,但也需要做足準備。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美國西北角的華盛頓州沿海,倚靠太平洋岸,天氣陰霾多變,冬季寒冷,人們艱辛過活,在波音公司等現代產業還沒到來之前,伐木是主要營生方式,當地人取用資源於自然,也感受到自然有一種凌厲的力道,施加於趨近的人類,因而有一句俗諺:「世界鋒利如刃」(The world is as sharp as a knife)。

「世界鋒利如刃」也是一句詩意的語言,當我們說某件事物有詩意,也就意味著它在表面供人辨識的意義之外,有著弦外之音,啟動人們更深邃的情感、更多義的領悟。

從表層的意義看,世界像一把尖刀一樣鋒利,是對破碎山岳地形的比喻,「鋒利」此一形容詞,召喚著肉身和堅硬之物切割摩擦後的疼痛感,說的是在自然中謀生有如在刀光劍影中穿梭,是必須付出血肉代價的事,但人們這麼說,並不是要責怪自然,而是期勉在地子弟們要接受這種命運,甚至某種程度上——要陶醉於這種運命。

在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對生活世界的分析中,詩意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他分析前輩詩人赫爾德林的詩作,寫成一篇長文〈詩意的栖居〉(Poetic Dwelling),他所說的詩意,不是一種美麗的風景,也不是一種宜人的感受,如同今日大眾文學使用這個字詞的指涉一般,海德格講的詩意,是一種人們當下感受到周遭中的自然萬物,與自身共同形成了一種「在世存有」的關係,人突然擁有了萬物,也知道自己被萬物所擁有,這是一種內在的親密感受。

在上個世紀的二○年代,海德格倡議詩意的栖居,是要對抗日益高漲的科技理性主義,在那裡,自然萬物都變成數目字管理的對象(例如曾讓貝多芬寫出交響曲的萊茵河,變成了發電量與運輸量的萊茵河),人的生活先是失去情感,再接著失去意義,因此,找回詩意,不僅是恢復了自身的感性,也是找回人在社會洪流中的一種個人確著感的——生還方式。

冒險是自然與人的遭遇,也是人們追求詩意的努力。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二十世紀的冒險紀述或文學中,清楚地顯示著這種追求詩意、陶醉於死生一線在世存有感受的神祕慾望:

第一位不靠氧氣桶登上14座八千公尺巨峰的義大利登山家雷恩霍德.梅斯納(Reinhold Messner),在他完成聖母峰登頂後,他寫下:「在我抽象的精神狀態中,我不再屬於我自己,不再屬於眼前的視線。我僅是一具孤獨狹小、喘著氣的肺葉,漂浮在霧氣的山顛之間。」

在大西洋靠著一具救生筏漂流76天的美國帆船家史蒂芬.卡拉漢(Steven Callahan),一路上與大批的鬼頭刀搏鬥,牠們是他最重要的蛋白質來源,卻也用奇異的頭顱要把他頂下船,在卡拉漢獲救後出版的書裡,他這麼寫著:「我越來越覺得這些生物散發出一種靈氣,讓我相形見絀,……我之所以活下來,是為了我本能地想要的東西——生命、同伴、安慰、遊戲。而這一切,鬼頭刀全都擁有——就在此時,就在此地。我多麽希望,自己能變成我所吃的魚。」

冒險行動,是自然與人的遭遇,也是人們追求詩意的努力,在這種詩意裡,我們確真地知道自己活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生命,不是集體SOP中的一顆螺絲釘。在古代,人們不能輕易涉險,但在現代,冒險已成為一種性感的事,誰不想身邊的世界鋒利如刃?

詹偉雄 當代冒險 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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