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設計展】詹偉雄/設計與科技的交織,還是交戰?——說說矽谷與新竹

聯合新聞網 詹偉雄
2020台灣設計展以「CHECK in 新竹-人來風」為主題,於10月1日在新竹...

要談設計與科技這兩個概念如何交織,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刻,會有迥然不同的結果。

舉個例子來說:九○年代的矽谷,把科技看成是一組霸權帝國(IBM加上微軟)的代名詞,因此矽谷的創業家念茲在茲的,便是想透過設計,來創建帝國反抗軍。1993年創辦《Wired》雜誌的Louis Rossetto與1997年重返蘋果的Steve Jobs,不約而同都是透過更激進的設計,來鼓吹一種自由的寰宇主義,他們的假想敵,則是一種灰暗、格律化、被老大哥控制的、搖滾樂團Pink Floyd稱之為「舒適的癡呆」(Comfortably Numb,專輯《The Wall》中的一首同名歌曲)般的去人性化世界。

人類發明科技,最終卻被科技反過來吞噬,一直是19世紀浪漫主義以降,人們述說存在敘事之時,一坨揮之不去的頭頂烏雲。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與庫柏力克導演的《2001太空漫遊》,其核心主旨,說的都是科技具有超出人類思維邊際的不確定特質,加之以它力大無窮(這正是它被發明的理由),得以殺人於彈指之間,因此永遠值得好好憂慮,冷戰時期的核子武器競賽,更加深了全有全無的毀滅感,可說把科技的暗黑屬性,塗抹到了最深刻的境界。

當年蘋果公司選擇logo的時候,會選了被咬掉一口的彩色條紋蘋果,其實意味深長:它含有青少年對基督教家父長威權的叛逆意味——我們都吃了禁果,卻不會下你們規定好的地獄。

但在太平洋的另外一端,台灣的新竹科學園區,科技卻擁有完全不一樣的色彩。對台灣人而言,由美國IBM個人電腦捲起的時代風雲中,科技並不是一把威脅性的老虎鉗子,而是兩隻可以起飛的鋼翼,它將台灣高品質的年輕工程師帶入國際供應鏈,引領農業島嶼快速脫貧。更甚也者,隨著個人電腦產業的開花結果,台灣由供應鏈上的配角慢慢形成為與品牌原廠鼎足而立的要角,科技也成為現代台灣立國的榮耀感來源,好一陣子,「綠色矽島」變成國家宣傳的口頭禪,這和矽谷科技社群裡對科技的懷疑主義,明明白白地針鋒相對。

不能說臺灣錯了,因為那是我們親身走過的歷史真實,當然,我們也不會說矽谷錯了,那會使我們喪失批判性思考的能力,真的變成了「舒適的癡呆」。重點是:當下的現在,科技與設計對台灣,或者更針對一點——對新竹——的意義,是什麼?

當我試著去回答這問題的來龍去脈之時,我發覺自己正站在新竹市東區關埔國小的新校舍迴廊,仰望著這城市詭譎又奇異的天空。

新竹關埔國小一期,由宜蘭田中央黃聲遠建築師領頭規劃,創建了從建築到生活內容都獨樹...

關埔國小周遭是巨大無朋、一棟接著一棟、建築語彙無限反覆、沈悶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華...

關埔國小是一所全新修建的學校,在全台灣少子化的廢校浪潮中,是少見的異數,也說明了新竹科學園區所創造的獨特都市紋理:社區人口凈流入、人口均齡全台最年輕、家庭所得最豐裕。由宜蘭田中央黃聲遠建築師領頭規劃的設計案,創建了從建築到生活內容都獨樹一幟的校舍,從遠處或上方看,是一朵朵飄起的雲腳,開展成一片低台度的迴游空間,從裡面教室與教室間看,則是無處不通透,視野可亂飄的,說不出室外與室內明確分野的——姑且稱之為「學園」的新式校舍。仍在興建中的第二期教室大樓,收斂了雲腳的飛簷,卻開展了屋頂的丘陵,伴著幾顆大樹,學童可以由一樓跑上頂樓,同樣在施工中的還包括一個中空的體育館,預計由一個銀色的屋頂,包覆著底下開放的廳堂。

說這感受如此詭譎與奇異,是在這一牆一壁幾乎看不見任何一個重複pattern的校園中,舉目天空,卻是周遭巨大無朋、一棟接著一棟、建築語彙無限反覆、沈悶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華廈大樓,這些集合式住宅大樓的主人,可想而知,絕大多數是隔壁科學園區的上班族與創業家,他們當年買下這裡的預售房子,想像一個高富帥的新生活即將開始,沒想到面前的大空地居然蓋起了一座小學,而小學生們的生活,說也奇怪地對比出一種失落的哀傷,原來,創富的科技迴圈裡隱藏著強大的集體性,為了獲取財富與成就,人們不得不在成長中犧牲許多純屬於個人的事物,譬如——無憂無懼地奔跑,這件最簡單也最純真的事。

很弔詭的是:在當年決定成立關埔國小時,校園周遭的住宅大樓還沒有興建起來,這使得小學入學的名額早早被更遠處的社區佔滿,而新落成的這些高樓人家的子弟,反而得到遠處的國小去上學。黃聲遠建築師因而在校舍興建的過程裡,不斷東想西改,試著把校區也轉型成周遭社區的廣義戶外公共場域,讓高樓裡的人能在下方完全異質性的空間裡,體驗到身體復甦的存在感,將社區與小學融為一體。說著說著,他構思中的一個過街公園步徑、對面國中的圍牆打開計畫,就變成了他下一個向林智堅市長遊說的點子。

黃聲遠試著把校區轉型成社區的廣義戶外公共場域,讓高樓裡的人能在下方完全異質性的空...

嚴格說來,新竹雖說是台灣科技產業就業人口比例最高的城市,但離美國矽谷那種科技城的風貌,仍有千里之遙,真正的科技城市是能生產「科幻小說」的地方,因為那代表連小說家都深入科技,而科技人亦透過閱讀來關心自由,不光是一個「舒適的癡呆」之處。但新竹確實是一個變遷中的城市,光是人口的年輕特質,就在各種市政抉擇中發揮著微妙的影響力,而他們從事的科技業,也從世界各地帶回各種新鮮的衝擊,因此,像關埔國小如此落在其他縣市可能不保的創校理念,卻硬生生地在新竹生根下來,而且一面倒地獲得好評。

一個明日的小學與一個昨日的社區,在新竹東區交會,說明了當代的、台灣的——設計與科技的故事。我們都站在分水嶺上,目睹科技造就了台灣,而設計正改變著台灣,它們的關係和庫柏力克想得不一樣,但可確定的是,能理解《2001太空漫遊》的本地年輕觀眾,是愈來愈多了。

◎ 責任編輯:胡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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