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胡晴舫/唯有和平,才有文化;唯有文化,才有和平

聯合新聞網 胡晴舫
烏克蘭東南部城市馬立波(Mariupol)在砲火後的殘破街景。 美聯社

我去年九月底來了巴黎,在駐法國台灣文化中心工作。2月24日下班後去了一間俄國餐廳,〈俄國食堂〉(La Cantine Russe),是城裡最古老的俄國餐廳之一,二十世紀初俄國發生革命之後,不少俄國貴族流亡巴黎,移民沒什麼錢,就來這裡吃點家鄉菜,解解饞。創始主廚原是皇帝御用的廚師,伯爵夫人當女侍,很多音樂學生常來,小小食堂承載了二十世紀以來的俄國悲愁,有著說不完的故事。

當晚,餐廳寂寥,幾乎沒什麼客人,金髮歌手唱著慢板俄語情歌,歌聲哀怨。朋友搔首,抱歉,挑餐廳的時候沒多想現今的歐洲氣氛,尤其很多歐洲媒體都喜歡將烏克蘭類比成台灣。沒料到,隔天起床,新聞報導已經開戰了。事實上,算算時間,我們坐在巴黎的紐約大道上的俄國食堂時,俄國正攻打烏克蘭。

駐巴黎的各國文化中心動作很快,大家立即組成各式各樣的文化活動,放電影、音樂會,反對戰爭,聲援烏克蘭人民,徹底展現什麼叫文化的力量。

週日在德國歌德學院,各國作家、詩人、記者輪番上台朗誦文學作品,有是些翻成法文的烏克蘭詩詞及小説,有些是他們自己寫的文字,聽得人熱淚盈眶—-經過那麼多現實沮喪及人生失敗之後,我仍敬畏文字。

各國文化中心主任的簇擁下,烏克蘭文化中心主任發言,尤其是現在,更需保存烏克蘭文化,並保護之。德國文化部長最後一個上台,鏗鏘有力地演説,誰最需要民主和自由?就是藝術家。我們從事文化這一行的人決不會忘記這件事。

隔日晚上,立陶宛文化中心主任提議下,外國文化中心論壇和龐畢度中心合辦,放映2020年烏克蘭紀錄片《地球就像一顆柳橙般蔚藍》(The Earth is Blue as an Orange),講述ㄧ個烏克蘭的藝術家家庭如何堅持留在戰事頻仍的頓巴斯(Donbas)地區,住在殘破的街道上,繼續養貓、彈奏音樂,拍攝電影,將他們的生命經驗轉化為藝術。片中的媽媽本身是藝術家,她說,戰爭持續蹂躪家園,帶著孩子留在這裡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但,我們總是說要重建家園,若沒人留在這裡,誰來重建。

放映前,年輕的導演透過視頻說,兩個月前,戰爭的陰影已籠罩烏克蘭,她當時的決定是和家人買了機票飛到巴黎,因為她想再一次好好享受生命——在戰爭剝奪了她藝術家身份之前。她曾經以旁觀者的身份去拍攝這支影片,她沒想到而今自己也活在戰爭中了。

圖為飽受砲火蹂躪的烏克蘭敖德薩市堆積沙袋,保護城市之父Duke de Riche...

愛沙尼亞文化中心主任坐在我身邊,她告訴我,戰爭爆發之後,她每一天都活在恐懼中,她重複,每一天。因為她完全可以想像戰爭也能忽然侵入自己家園。這是完全可能,並非那麼遙不可及,她說。越過她,坐著科索沃文化中心主任,我的前方是愛爾蘭文化中心主任。這些駐巴黎的各國文化中心主任靜靜坐在一塊,聽著同事烏克蘭中心主任又一次呼籲世界幫助保存烏克蘭文化,傾聽烏克蘭藝術家訴說他們的故事。然後,在她的邀請之下,全體觀眾站起來,為了這次戰爭、烏俄雙方已經失去的性命,默哀一分鐘。

或許每一個人反戰的原因都不一樣,也很多人熱衷分析冷戰遺產與國族疆界,除了痛惜所有無辜消逝的生命,我很清楚自己選擇站在文化這支隊伍裏。政治利益使我們分裂,國族意識使我們對立、甚至有時仇恨,但藝術使我們團結,令我們不孤單,賜予我們克難的勇氣。文化重在連結、以及請求理解,文化追求共存,而不是征服或統治。

唯有和平,才有文化;唯有文化,才有和平。

有位波蘭女孩拉住我的手,告訴我她明白我的心情,因為昨日是波蘭,今日是烏克蘭,明日可能是台灣。我説,是,也不是,台灣人民支持烏克蘭,並非只是想到自己的情境而已,更大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和歐洲人都相信相同的生命信念:愛,自由以及藝術。我們站在這裡,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出自希望。

我以身為一名寫作者為傲,我珍惜每個機會表達現代台灣的社會信念,與世上愛好和平的人們,站在彼此的身邊,一起努力打造更文明遼闊的人類社會。

願世界和平,致每一位奮戰不懈的自由人。

胡晴舫 烏克蘭 文化 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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