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德政:我們的身體,就是一個宇宙
本文選自《500輯》Issue69「我和身體一起工作」
疫情這些年,口罩遮住了一半的臉,硬生生剝奪了嗅覺這項重要的感官,人們無法好好呼吸,生活中「少了一味」。本期《500輯》由陳德政擔任客座主編,這期專題是做為文化工作者和一位身體的主人,對這場世紀流行病最「切身」的回應。
同為瘟疫後的倖存者,我們應該更加珍視,並重新打開這些年閉鎖的身體。攝影師林軒朗用他沉靜的鏡頭,捕捉到六位工作者充滿張力的體態——流動的線條宛如交錯的時間,每個姿勢,都是努力奮鬥過的結晶。身體在黑暗時代裡發光,照亮了隧道的盡頭,願你也是透過自己的雙手,翻讀了這一份報紙。
在台灣長大的小孩,求學過程都會有這樣的記憶:午休時趴在那張窄小的桌子上,不小心掉了幾滴口水到桌面,膝蓋呈90度直角卡在桌底,整個人以不甚舒服的姿勢熟睡著。
是那種很深很沉的睡眠,短時間就能「噗通」一聲掉到夢的底部,只有發育中的少年人有本錢睡成的一場酣暢淋漓的午覺。而發育中的身體在座位上蠢蠢欲動著,小腿忽然一陣抽筋,全身也跟著抽動了一下。「啊!你在長高呀。」回家後爸爸這麼說,他也是過來人。
教室天花板的發聲筒,傳來午休結束的響鈴,同學陸續從睡姿中坐了起來,伸伸懶腰,拿出抽屜裡的課本,準備下午第一堂課。不知道什麼原因,下午第一堂往往是社會課,戴黑框眼鏡的老師走到黑板前,望著睡眼惺忪的整個班級(還有些人趴在桌上不醒呢),不急著教課,他說:「有需要的人,可以去廁所洗把臉!」
洗把臉,就是在喚醒身體。
只是當時的你還不知道,對你來說,有關身體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你魚貫地跟其他人走進廁所,伸出雙手接住水龍頭流下來的冰冰涼涼的自來水,往臉上潑去!就在水滴接觸到毛細孔的瞬間,思路好像忽然通電似的,變得清楚而靈敏,你看著鏡中的自己,臉頰上有幾顆呼之欲出的青春痘,制服上的學號是反的,你往臉上再潑一把水,抹抹眼睛,走回教室去。
走廊上一陣微風吹來,吹得你精神抖擻,通體舒暢,老師已經在教室開講了,你回到位置上翻開課本,繼續人生劇場中後來讓你眷戀不休的「學生階段」。那些懵懵懂懂的年月,是誰陪著你每天上學、下學、補習、去球場上運動,或瞞著父母跟喜歡的人一起騎腳踏車回家呢?是你的身體。
寂寞的青春期,其實你並不孤單,身體是不會背棄你的朋友。但就像新生之物難以參透盡頭的意義,一個人的「身體意識」似乎得經過一段時間的洗滌,以及某種剝離的過程,才會漸漸在心裡培養起來。備受景仰的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患有眼疾,五十多歲就全盲了,他晚年寫過一首詩,題目就名為〈我〉:
顱骨、隱秘的心、
有不見的血的道路、
夢的隧道、普洛特斯、
臟腑、後頸、骨架。
我就是這些東西。難以置信,
我也是一把劍的回憶。
彷彿天工開物般,波赫士像初見世界的新生兒,在七十多歲時重新指認自己的身體,感嘆這個陪他走過一生的載具之不可思議。在西方,科學仍不發達的中世紀流行著四體液說,相傳體內四種液體的平衡,主宰了身體的健康,那也對應著四種自然元素:火、水、風、土。
當代醫學將人體視為一個封閉且自足循環的系統,但對當時的人,人體與自然相連,呈現更開放的形式,了解身體,便是「探索宇宙完整意義」的一種嘗試。
而在東方,中醫更將這種思想推展到極致,我們的五臟六腑、經脈血氣,無一不受歲時節令的影響。立春養肝,立秋養肺,冬吃蘿蔔夏吃薑,身體乃是萬物的一環,人順應天時調理著飲食習慣,二十四節氣蘊含了二十四種養身的道理。
啊!「養身」,一個你年輕時多麼嗤之以鼻,甚至有點懼怕的字眼。對它的抗拒來自你明白身體的存款總有一天會花光,若不想提早破產,最好手腳加快,投新的錢進去。
祖先的智慧至今依然成立,而且趨近永恆—每個人的身體就是一個宇宙。我們敞開的五感敏銳地連結「身外」這個瑰麗的世界:皮膚(它也是一種器官)是隨身攜帶的shelter,提供遮風避雨的第一道防線;耳朵不只聽見各種豐饒的聲音,也幫人維持警覺;嘴巴能滿足口腹之欲,從進食到排泄,都有生而為人的快感。
早在第一台「交通工具」被發明之前,人類自身也是最天然的載具,人體既是第一輛車又是第一艘船,在陸面或水中移動,驚奇地去探看地球,找尋新的邊疆。
在這場極度偶然的演化過程中,每個人大約擁有一百個屬於個人的突變,並不符合雙親所賦予的任何基因傳遞的遺傳指令。這種「天生的偏移」,造就了獨一無二的自己—茫茫人海中,我們是如此的接近,卻又如此的不同。
這期專題的六位人物,都經歷過「我和身體一起讀書」的青澀年代,或許也曾在午休時不小心把口水滴到了書桌上面。離開校園後,他們帶著日益茁壯的身體進到不同的專業領域,展開了「我和身體一起工作」的漫漫征途。
攀登家在高寒的冰雪岩地形奮力揮舞著冰斧,把鞋底的冰爪牢牢刺入一面冷硬的雪牆,手腳並用在空氣稀薄的8000公尺天域一寸一寸向頂峰進逼。衝浪者在板面上維持身體的核心,於洶湧的水流中乘風破浪,像一條借力使力的魚。貝斯手用琴身上四根粗粗的弦發出挑逗的低音,他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一個音箱,放大各種音樂中的情緒。
舞台上,舞者揮灑出的線條捕捉了編舞家的企圖,她透過漂亮的肢體語言說話,是無聲又莊嚴的皇后。熟練瑜伽提斯的演員在四肢的延展間找到身體的甜蜜點,演出時就從那裡出發,靈活的姿態中,保持著韌性與溫柔。理髮師把肌肉的張力釋放在剪刀前緣,他繞著客人旋轉、律動,把剪頭髮跳成一支性感的舞。
他們帶著自信,用身體訴說著各自的故事。
仔細想想,身體這奇妙的容器真是幫我們做了好多事情,激起好多快樂與深刻的感受:冬天時喝一杯熱可可,盛夏中品嚐一碗涼爽的綠豆湯,在電影院經驗到一部迷人的神作,打開愛人的衣櫥聞到想念的味道,這些,身體都記得。他當然也記得那些幽微的疼痛點和舊傷的位置,運動時就盡量避開它們。
身體,更是許多(若不是所有)靈感的來源,前人造詞,說唇齒相依、手下留情、腳踏實地;英文用「hand to mouth」指一個人過著勉強餬口的日子。現代人寫的流行歌,從羅大佑的「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到9m88的「蹲最低的跳最高」,無不牽動著人們與生俱來的身體感。
有的時候,疏於保養的身體也會發出求生訊號,要你別再虐待他了。他是肉、血和骨頭的綜合體,會受傷、感覺到痛,也會生病並且老去,最終腐朽分解,成為自然裡的有機物,開始下一次循環。事實上,身體這個有機的存在,一路跟著我們的心智在變化。
年歲漸長後,我才理解大家掛在嘴邊說了一輩子的「相信自己」,其實是要相信自己的身體,相信他能幫你再熬一次夜,喝醉了還能憑雙腳的記憶走回家門口,在山徑上保持重心不會跌落至深谷,乃至於,面對另一個身體時,別緊張,勇敢牽起她的手,或在疲憊困頓時還有餘力接住彼此,給對方深深的擁抱。
我們用身體去愛,也用身體去諒解,那種能力來自母親的子宮,那是最偉大的身體。我們生日當天,哭著從那個黑暗又溫暖的空間裡離開,從此自成一個宇宙,在身體默默地注視下,有一天,成為一顆發光的恆星。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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