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的演員鄧九雲:身體是人生中最溫柔忠實的夥伴
本文選自《500輯》Issue69「我和身體一起工作」
疫情這些年,口罩遮住了一半的臉,硬生生剝奪了嗅覺這項重要的感官,人們無法好好呼吸,生活中「少了一味」。本期《500輯》由陳德政擔任客座主編,這期專題是做為文化工作者和一位身體的主人,對這場世紀流行病最「切身」的回應。
同為瘟疫後的倖存者,我們應該更加珍視,並重新打開這些年閉鎖的身體。攝影師林軒朗用他沉靜的鏡頭,捕捉到六位工作者充滿張力的體態——流動的線條宛如交錯的時間,每個姿勢,都是努力奮鬥過的結晶。身體在黑暗時代裡發光,照亮了隧道的盡頭,願你也是透過自己的雙手,翻讀了這一份報紙。
這幾年我帶工作坊的第一堂課,都會玩「Two Truth and a Lie」的遊戲,讓學生透過觀察別人說話的樣子,以及自我判斷的方式來認識彼此。遊戲就是說出三件關於自己的事,其中兩件是真的,一件是假的。通常我會先做示範,每次講的都不一樣,但有一個事實每次都會用,就是:從大學開始到現在(大約20年)我的體重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頂多上下兩公斤。
因為「我」一直都是伴隨著我的「身體」,所以從不覺得這件事有哪裡特殊。直到最近才發現這事實很容易混淆視聽。大部分的人從學生邁向中年的過程,都會有外型的巨變。有些是身形,有些是外型。不知從哪一刻開始,我由衷地佩服自己的身體始終處在一個健康穩定的狀態。
這並不是在炫耀。歸功的是身體,而不是我。差別在於我幾乎沒有用意志力控制自己要吃什麼不該吃什麼,每週該做多少運動喝多少水,而是單純聽自己的身體行事。我甚至不怎麼量體重了。早期從模特兒發展到現在成為一位表演工作者,身體的維持率被視為一種職業道德。這東西老實說有點道德魔人的意味,因為根本沒有一個公定的標準,一切都是一種比較心態,並努力捲入主流的結果論。一直記得以前在模特兒公司,一位師姐冷冷地對我說,妳怎麼好意思說得出口自己有56?我身高174公分,其實56公斤是回望20年,最深的「谷底」了。
那低點,不止是體重,還包括我的精神狀態。只是當下我並不清楚自己已經墜落到危險,依然在各種極端的要求下努力滿足別人。幾年後,我帶著一肚子的怨恨與失眠,啟程去英國學表演。
首先被衝擊的是我的身體。班上有一位很愛跑步的美國同學,當她發現我不太會參與其它同學每天的喝酒趴後,就開始約我去慢跑。有時中午休息,我們會沿著附近的社區跑20分鐘。當時我抱持著一股很強的信念:若一個人身體強壯,心智也會跟著強壯。我選擇用鍛鍊身體來堅強內在,一直到現在我都認為這是一條康莊大道。
回想起來,那時算是陷入了憂鬱的情緒。儘管每天八小時高強度的上課與排練,到了晚上我還是睡不著。未來的不確定性帶給我的不是興奮,而是前所未有的焦慮。後來我甚至養成每天六點起床先去慢跑,洗澡吃早餐,八點去學校上課的固定行程。跑步還不夠,我隨著學校肢體課的靈感,開始每天上PTT的肌肉沙灘版自學重訓理論與方式。當時網路上還沒有那麼多健身網紅的影片,那是屬於「鄉民」土法煉鋼的時代。
在歐洲,又在表演藝術的領域,大家看待身體的方式是很健康的。老師希望我們強壯,我們希望自己靈活。接觸的老師與同學,沒有人只對胸上表演有興趣。相較於臉蛋,身體才是演員最大的資產。我運用有限的時間,開始接觸身體導向的默劇、小丑訓練。最後帶著這樣健康的身心,學成歸國。然後,幾乎是立刻,就被本來就知道台灣那套扭曲的價值觀狠狠反向衝擊一遍。
幸運的是,我很早就決定走自己的路。我把所有的專注從主流移開,放在思考一件事:侷限裡,我究竟還能做什麼?於是我開始創作。早期數不清的小說靈感都是在台大操場上慢跑時想到的。我再也不會失眠,因為大重量的訓練讓身體極度渴望休息。
這樣慢跑與重訓的習慣,少說維持了十年。但因為路跑時沒有注意到鞋子的重要性,腳先開始出現問題。另一方面,追求線條與體脂肪那另一種健身執著,隨著年齡慢慢淡去。我開始注意聽身體其它的聲音——那些微小的疼痛與弱點——譬如髖關節的靈活度、手和腿的不對等的力量落差。32歲的生日,我為自己買了瑜伽課程,開始對另一種身體的「韌度」產生興趣。
做瑜伽的歷程,也累積六七年。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初學者。我絲毫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反而樂在其中。瑜伽練的是一種心法,就像那條康莊道路的終點其實不是體重或體脂的數字,而是某種難以捕捉的光線。流動中學習的是呼吸,呼吸覺察的是存在。我隨著瑜伽在心靈層面雲遊了幾年後,最近又重回所謂「見山是山」的體位法練習。今年我都在學習如何把我自己的大腿骨用力插進骨盆裡,以及如何把膝蓋後側的肉再打開一點。儘管進步微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身體有練就有,這是對演員來說最有保障的感受。慶幸我很早就找到人生中這位最溫柔忠誠的夥伴。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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