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Ying C. /致敬或褻瀆?可頌之戰:「創新」的門票為何?

聯合新聞網 Ying C. 陳穎

從Dominique Ansel的「可頌甜甜圈」(Cronut)橫空出世開始,可頌就跳脫了「法國早餐經典」的角色設定,成為全球甜點師的實驗場與大眾最愛的品項。無論是結合其他糕點的創新(如Cruffin、Crookie),或以其為載體變化出的多種口味嘗試,甚至是改變原始型態(如New York Roll、扁可頌),可頌在社群媒體上熱度始終不衰。

可頌是近年來最受矚目的糕點實驗場。韓國便有專門店販售各種可頌糕點,包括融合日式飯糰「Onigiri」的「Oniwassan」。圖/Ying C. 陳穎提供

最近我剛好在法國與美國兩個媒體上,看到了對此趨勢的評論,兩者觀點截然不同:美國媒體《Eater》認為法式工藝已成為更具全球視野的廚藝起點,能讓糕點師發揮無限創意。然而,在可頌的故鄉——法國,《La Tribune》卻發出了痛心疾首的控訴,稱當前糕點業的可頌創新,是對「我們的奶油象徵」的「折磨」與「毀損」,甚至哀嘆:「請憐憫可頌吧」。

對法國而言,可頌的靈魂,是麵團以優質奶油層疊後發酵,經烘烤膨脹而成的酥脆外皮與氣孔結構,一整套製作語法象徵對經典的信仰。強調「不該有餡料」、「不能隨意改變形狀與比例」的純粹主義背後,守護的不僅是味覺記憶,更是由工藝與歷史構築的民族自我定義。

而對美國的烘焙師傅而言,可頌是一張美麗的空白畫布,等待創作者書寫新的語法。美式創造力奠基於「沒有神聖不可侵犯的食物」之上,沒有哪一種文化能獨佔「正統」,食材、技法、口味都可自由拼貼。可頌不再僅是法國象徵,而是一種全球化媒介。

這場關於經典與創新的辯論,對台灣甜點文化而言,尤其值得反思。在台灣,將在地食材如肉鬆、芋泥、鹹蛋黃、香菜等加入國外經典的做法屢見不鮮,這些作品往往引發兩極評價:有人讚賞其創意,有人譏為「獵奇」。究竟界線在哪,又該如何實現真正的「對話」?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使用什麼食材,而在於創作者的「理解」與「敬意」,以及融合的「哲學」與「方法」。不是將在地食材強行塞進外來形式,而是理解兩種文化背後的語法,精準解構致敬對象的結構、口感與風味,再以專業技術和個人詮釋重建。以出身法國、在美國立業,又娶了台灣妻子的Dominique Ansel主廚為例,他的新品牌Papa d'Amour將法式技術作為一種「語言」,解構與表達亞洲風味,為融合的尺度提供了優秀註腳。譬如他觀察台灣蔥抓餅店家將餅「壓扁後再抓鬆,以致徹底改變口感」的手法後,以法式千層麵團呈現酥鬆多層次的口感本質,創作出「Scallion Basil Blossom」(青蔥羅勒花型麵包)。他更融合義式烹飪,製作九層塔松子青醬,重新詮釋自己最愛的九層塔風味。

他的「Hot Dog Sticky Rice Spiral」(熱狗油飯螺旋麵包)展現了更深刻的哲學體悟。他將油飯填入千層布里歐許中,領悟到亞洲飲食文化中「澱粉加澱粉」的作法,也能「在糕點中運作得非常好」。透過油飯作為中介,他更理解了亞洲常見的「熱狗與糕點」組合。

以此觀點審視台灣味的可頌創意,如我們構思「肉鬆芋泥可頌」僅是將餡料夾入可頌中,便仍停留在拼貼層次,但若重新思考肉鬆的鹹香與奶油如何互補,芋泥的綿密如何平衡可頌麵團的空氣感,又或者思考如何用法式烹飪或糕點技術去處理餡料:譬如以焦化紅蔥頭及醬油調製出台式風味基底,加入少許黑醋來阻斷酥皮的油膩感,最終再撒上肉鬆作為點綴...這就能成為一種對話,而非粗暴拼貼。

回看可頌之戰,重新詮釋可頌的門票,或許是必須先能做出一個完美的傳統可頌。先理解法式純粹的哲學與技術難度,才能知道在何處用力、何處克制。否則就像《La Tribune》的批判一般,所謂的「創意」都僅是「化妝品」而非美食本身。「界線」是技藝,更是哲學。我們不需拒絕空白畫布,但必須尊重原始結構與飲食哲學,以真誠的筆觸,畫出有靈魂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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