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創經紀人白尊宇:不要因為同儕的超前,把自己擠壓到沒有喘息空間
創立於2011年的BIOS monthly,最早從藝文領域資訊、創意產業拆解等深度報導起家,長年下來累積一群忠實讀者追隨。畢業於台大法律研究所的執行長白尊宇自然是靈魂人物,他偕同幾位志同道合的夥伴,讓原生內容與實務操作並進,在台灣掀起了創作者經紀的流行風潮。
時至今日,文創領域裡幾個關鍵的名字如方序中、馮宇、羅申駿等人都是他的重要戰友,他接連促成了幾檔重要的文化展演、以及頗具規模的商業合作案。讓創作者有更大的空間發揮,而不用過於憂心繁雜的行政庶務只是基本,對白尊宇來說,匯聚更多面向的專業工作者,以更具國際思維的觀點執行每件經手的任務,才是他的長期目標。《500輯》本次邀請這位台灣創作者的幕後推手,透露屬於他自己的質青時代。
500輯:請描述一下25歲的你是什麼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白尊宇(以下簡稱白):我大學畢業之後因為想要繼續念研究所,因此重考了一年,25歲的時候正好在念法律研究所,白天都在為課堂準備、找論文題目,晚上在補習班教書,主要教和法律相關、希望考公職的學生,所以我不算多認真的研究生。那一整年蠻有趣的,工作讓我能夠正視這個社會的樣子,在那之前,我對世界的理解還是比較單純,畢竟是學生,家裡面不會逼迫你賺錢,你未必一定要提早適應所謂大人的世界。
雖然當時生活外觀看來挺舒服的,但我幾乎都在猶豫自己究竟是要考公務員、當律師還是繼續出國念書?找尋興趣這件事幾乎占據那一整年,對我來說那是重要的一年,現在工作和生活的樣子,很大程度是受到那年的影響。
500輯:那時候啟蒙你的人事物為何?
白:我的指導教授是李茂生,台大法律研究所大部分的教授都給學生蠻多的自由,但李茂生給的自由更為寬廣,無論你念的是刑法、訴訟法抑或犯罪學,他不會教導我們框架裡有哪幾條前人走過的路可以選擇,反倒是告訴你此路不通,你要想盡辦法找到自己的樣子。在他心中,你未必要複製所有已經看得到的職業,反倒會時常提醒所有學生,時間過去就沒有了,例如司法官的受訓時間很長,如果你後悔,你再也不是一個30歲的人,很多事情是無法逆轉的。
台大法律系教授帶出來的學生,蠻多人的職涯會和那位教授有點接近,假設我那時候選擇了其他的指導教授,我非常有可能馬上去當律師了。李茂生的教學方式真的讓我有一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原來世界可以這個樣子運行,不一定要追尋一個立即看得到的職位或工作。
500輯:25歲的你如何看待挫折和失敗?
白:現在回頭看,當時並沒有太多真正的挫折和失敗,即使當下的我每天都覺得自己很失敗,但年輕人蠻容易沉浸在自己過得很辛苦的情緒當中。始終找不到最適合的論文方向、要念的書都好難,身邊的人都立定志向了,那我呢?雖然在補習班授課的收入很不錯,但正是教書的過程中,讓我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有教無類的人。對於很快就聽得懂我在講什麼的學生,真的會特別愛他,願意把更多事情告訴他;面對那些反覆提出同樣問題的人,實在拿不出足夠的耐心應對。
當我發現自己不想當律師或司法官的同時,你也會知道這些職業的薪水有多優渥,而且越早投入累積年資,在數字上是會更有利的。因此,白天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也不想做那個,晚上的補習班生活告訴我,其實你根本無法勝任老師這種職業,那一連串的生活狀態對我來說就是滿滿的無力感,沒有什麼石破天驚的大事件,就是被這些很細微的情緒環繞。是在研究所二年級,我發現自己可以在例如聽音樂、看電影這類事情上面,發現一些身邊的人看不出的趣味,對於年輕的音樂人、電影或劇場工作者的背後故事很有興趣,慢慢找到成就感以後,那種生涯抉擇上的無力感才慢慢離開。
500輯:你想對那個時候的自己說什麼?
白:那時候我內心既期待又焦慮,之所以會期待,是自己理論上就要進到下個階段,希望能做出一個對的決定,然而面對做決定這件事的本身是焦慮的。研究所時期,其實我花更多時間去看和法律沒有關係的事情,我很清楚只要自己脫離學生身分,就不會有這麼多彈性的時間。當學生的時候,不管是交報告或論文提案,你可以因為還沒準備好央求老師多給你兩個禮拜,這個世界對你比較寬容,我很惶恐自己再也沒有任性的權力了。
關於畢業之後的未來,我的決定下得很晚,不像很多同學早早立定志向,如果現在遇到25歲的自己,我會鼓勵他就是要這麼勇敢,盡可能多方嘗試,不要因為同儕的超前把自己擠壓到沒有喘息空間,對自我有更多了解之後,才有可能找到比較適合你30歲、35歲、40歲的答案。
500輯:在那個時期,有沒有一句類似座右銘的話?
白:25歲的時候,我希望自己不要太與眾不同,這件事現在看起來顯然是錯的,但源頭來自於很簡單的心念,我覺得和大家不一樣很麻煩。很麻煩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一樣,就容易被特別關心:「其他同學的論文大綱都交了,你到底還要想多久?」、「你確定要花時間研究陪審團制嗎?這在台灣是不可能落實的制度,做這個題目對你未來的生涯不會有實質幫助的。」
法律研究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念書,但人讀書的速度不夠快,召開讀書會是個分散壓力的好作法,一本書如果有十章,十個人每個人讀一章就可以交流分享。但因為讀書會都開在晚上,那是我教書賺錢的時間,我時常覺得自己很難搞,會反覆提醒自己不要和大家不一樣。但現在回頭看,我反倒會支持這樣的與眾不同。
500輯:確定自己要成為文創經紀人的契機是什麼?
白:這要拆成兩部分來看,當時決定要做BIOS monthly是因為大概2010年的時候,似乎沒有人太過關心創作者,這並非貶抑,而是我們有音樂圈、電影圈,但在這個準備要迎接社群網路的年代,缺乏一群人關注新型態的年輕創作者,他們沒有上下游,處在一種相對渾沌的狀態。雖然還不清楚可以幫他們什麼忙,但這樣的觀察促使我成立了這個平台。
之所以開始執行經紀業務,是2013年因緣際會認識蕭青陽老師,那時候他已經入圍過葛萊美獎,也有不少的國際邀請。故事的源頭是他當時有個商業合作案產生了小小的法律糾紛,但他身邊沒有半個協助處理法務的人,加上客戶是外商,讓他有一點焦慮。我當時的想法是,如果連蕭青陽老師這樣地位的創作者都要煩惱這樣的事情,那台灣會有多少這樣的缺口?我請蕭老師給我相關資料,願意無酬給他意見,事情最後順利解決了。
在國外,創作者只要有一定名氣,勢必會有經紀或律師幫你處理合約,因為很多廠商會有競業條款,如果溝通上不夠清楚就無法幫自己爭取最大權益。但當時蕭老師做最多的是音樂圈的案子,大家都很尊敬他,而且無論周杰倫、五月天或陳綺貞的專輯設計,其實彼此並不會有所衝突,但不同領域的客戶無法通用這個規則。於是我和蕭老師提議,以後他只要遇到和音樂圈無關的案子,我都可以幫忙處理合約,只要讓我抽成一小部分就好,他也爽快答應,這隱然開啟了我們執行經紀業務的道路。
500輯:實踐理想的過程有付出什麼代價嗎?
白:假使我把BIOS monthly當成是實踐理想的過程,一路上做了很多我認為是必須的事情,例如創作者經紀、發行實體刊物,當中真的會需要很多的勇敢。我們的計畫很多時候沒有前例可以依循,就算有,也是在不同的文化脈絡底下。大部分時候我蠻認命的,內心知道一定會遭遇很多困難,工時很長、工作和生活混雜都是事實,但很多人也是這樣,因此我不覺得那是犧牲或付出的代價。
但雖然我不認定那是犧牲,不代表它的本體不讓我覺得辛苦,我外顯形象看到的勇敢,通常來自我沒有想那麼多。同事想發行實體刊物我一下就被說服了,到印刷前夕才發現成本真的有夠貴,意識到要賣出幾本才不會虧損的那刻,內心是很害怕的。我是在許多大大小小的計畫繞圈中,發現自己沒有這麼勇敢,就算先打了預防針告訴自己任務本身不可能這麼簡單,執行過程中還是挺折磨的。
500輯:身在這個時代,你覺得究竟要為什麼而努力?
白:在這個時代,我們應該更勇敢地讓自己活得像是原本的樣子。我覺得如今相較於過去,已經比較能夠容忍大家長得不一樣,那些從眾的壓力多少變小了,但希望你循規蹈矩的那種社會期待仍然存在。求學的時候,很幸運我遇到的老師或是整體環境,都鼓勵我們可以和別人不同,然而我還是遇到非常多人,告訴我他受教育的時候,體制內還是對於群體有一種固定的想像。學生應該要這樣那樣、選擇理組或熱門科系是上策、畢業就快點找份工作累積年資⋯⋯所以讓每個人活得更適合自己,絕對是值得努力的事情。
如果你已經沉浸在堅持個人主義後帶來的成果裡,感受可能會慢慢淡化,但我相信一定有更多的差異尚未被這個社會正面的看待和肯定。希望我在做的事情,能夠讓人更朝著這樣的方向前進。
500輯:會給正在努力實踐自我的青年什麼建議?
白:我離25歲已經有一段距離,不敢說真正了解這十年落差。但台灣還是習慣在求學階段,持續對青年描繪一套大概的框架,當然隨著時代持續進步,框架會越來越寬鬆,但至少我遇到不少剛畢業來面試的新鮮人,他們都期待在25歲上下時,就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坦白說當時的我也會這樣想,希望下的這個決定能讓我沒有波折,不需要在未來的某天來個生涯大迴轉。
但如今我已走過一遭,發現這樣的想法真的不切實際甚至沒有必要,因為事情真的不會如你預期般發生。我們過分期望年輕時那個選擇的威力了,正是這樣的期望,導致我們不敢選擇那些已預期會顛簸的道路。雖然可能是後見之明,但我真正希望青年們不要被這樣的想法箝制,盡早認知沒有什麼事情是會順利到底的。如果你願意相信一帆風順不會發生,未來的日子勢必會持續面臨調整和轉變,不如選擇一條即使有諸多變數但你會比較甘願的路,或許會比較不容易迎來面對滿滿悔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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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尊宇
台大法律研究所畢業,求學時曾執補習班教鞭,現為BIOS文化創意顧問執行長。經紀的創作者包括視覺設計師方序中、馮宇、羅申駿,時裝設計師詹朴與新生代飲食工作者Soac、Ayo等人。持續在文創產業中扮演創作者與企業案主間的橋樑,並推動台灣美學文化的深耕與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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