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設計師吳孝儒:西方很信奉天才,在這裡連天才也要懂得做人才能生存
畢業於實踐大學工業產品設計研究所的吳孝儒,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嶄露頭角,一張結合明朝圈椅和台灣塑料方凳的創新之作《圈凳》,讓他廣受國際媒體和海外買家注目。他從一人工作室起家,幾年下來已有多位優秀的年輕夥伴加入團隊,參與的專案類型漸趨多元。
面對案件執行與否的諸多選擇,吳孝儒雖然年紀不長,但他總盡量做到謹慎評估是否適合團隊的發展方向,如果確認承接,那必然會進行周全的田野調查,在一定範疇內連結史地關係,不做出全然架空的虛幻設定。頂著一頭捲髮卻習慣戴頂帽子的他,在設計專業之外還是位醉心音樂的DJ,《500輯》邀請這位自嘲依舊有點幼稚其實思想成熟的工業設計師,理解他自身的質青時代。
500輯:請描述一下25歲的你是什麼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吳孝儒(以下簡稱吳):當時的我還在念實踐工設研究所,大學剛畢業動過出國進修的念頭,為此請教過很多前輩,他們說如果你是因為不知道在台灣該做什麼而出國,那回來很大機會是零,還不如先就業摸索一下自己,最後我決定留在這裡攻讀碩士。當時工業設計環境比較封閉,各種設計類型展會都在創立階段,感覺畢業後只能去大公司上班,成為其中一個畫圖的人,產業裡多一個或少一個我好像沒差。所以我在研究所時期非常努力摸索,那段日子大概是我創作火力最強的時候,也正好是在這期間投了由文建會主辦的圓夢計畫,為了符合資格陰錯陽差成立自己的公司,一路走到現在。
公司創立一開始我都在接政府的案子,那時候還簡稱工藝所的台灣工藝研究發展中心發起「工藝時尚計畫」,我很幸運以學生身分加入這個專案和好幾位仰慕的前輩合作,也是因為選擇留在台灣才能得到這樣的機會,後來大家一起出發米蘭參加家具展,拓展不少自身的視野。工業設計教育基本上都在學習解決問題,比如馬克杯杯壁會燙所以加上把手,大學畢業之後,我想要摸索設計師有沒有機會說故事,藉由設計讓大眾了解一些背後的成因。所以我總是喜歡一些國外、能做出彰顯所處地域性產品的設計師。
在我25歲左右,那時候的新一代設計展比較像是求職展,台灣在消費性產品的領域上一直很出色,不少學生會想要做出一種產品樣態,能夠適用於未來的科技發展,富士康、鴻海、華碩等大企業都會來新一代挖掘人才和想法。我的在校成績一直處在及格邊緣,大二的時候適逢故宮轉型,他們發起一個名為「Old is New」的專案計畫,我很感興趣於是報名了論壇和工作營,永遠忘不了當時崇敬的荷蘭楚格設計創辦人海斯‧貝克(Gijs Bakker)受邀來台出席,其他台灣講者包含建築師林洲民、導演王小棣、設計師胡佑宗等人。從邀請人選就能窺見論壇討論的面向很廣,像是故宮的轉型之路為何?甚至包含2008年的北京奧運,台灣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觀察現場基本上是沒有學生報名的,但原來有這麼多人在思考設計及創意之於台灣的意義,北京崛起之後,華人文化保存最好的台灣要以什麼姿態面向世界?
這場論壇延續了我對於工業設計最初抱持的熱情,原來在產品開發以外,真的有一群人持續在專業領域裡思考文化、土地和故事可以用何種方式被更有效的傳遞。
500輯:會如何描述自己初嘗到小有名氣滋味的那時候?
吳:選擇留在台灣念研究所之後得到了蠻多機會,那時候真的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現在轉型成為設計研究院的台灣創意設計中心第一次要辦國際展覽,我用《圈凳》這項作品投稿然後被錄取了,得到出國參展的機會,興奮到幫自己印了名片,反正台灣印名片門檻很低,卡之屋就是便宜快速的好夥伴。在國外我看見好多時常出現在教科書上的偶像或他們的作品,但同時也察覺到歐美和亞洲的家居產業體系天差地遠,這裡指的差距不是產品水準,是生活方式和消費習慣的截然不同。
之後《圈凳》得到不少國際媒體關注,但很快我就意識到,無論你被他們捧得再高,台灣消費者還是不知道你,台灣的傳產客戶也鮮少因為一篇《Wallpaper》報導就來找你。西方會誕生那麼多經典家具,是因為當地的產業很感謝設計,也有相對高比例的一群人會願意消費才讓整個系統運轉起來,並不只有設計師覺得自己的東西很酷。所以出名了之後呢?我還是一樣口袋不深、案子拿得很辛苦,尤其產品設計必須實打實去做,開發成本相對其他設計領域是很高的,我那時候的心態大致就是處在這樣的掙扎狀態。
500輯:那時候啟蒙你的人事物為何?
吳:竅門設計創辦人王俊隆老師給我很大的啟蒙,之所以會鍾情荷蘭設計是因為他來學校演講,描述當地對於自身認同的設計手法,當時我覺得好酷,設計原來不只是解決功能或參加比賽,而是有機會進一步敘事。在實踐讀工業設計有個機制,大三升大四的暑假你要醞釀畢業題目,大四開學時要把腦中的想像做成一面裱板放在教室裡面,會有五六位老師進來走一圈,並針對各自的專業挑選有意指導的學生。我那年暑假都在拍攝台灣在地的顏色和各種怪奇現象,相比其他目的很明確、比如想做一台創新吸塵器的同學,沒有人知道我想要幹嘛,因此我到最後沒有被任何老師認領。
於是我詢問學校,既然我沒有被分到組,可不可以去找欣賞的校外老師帶?在校方點頭之後,我就帶著作品去找王俊隆老師了。徵求對方同意的同時,意味著你要對自己的作品負責,畢竟校內老師指導是相對安全的,他可以透過和你的互動與理解,在評圖的時候為你背書。記得俊隆老師和我說,既然我決定離開燕群自己飛,那我就有義務知道飛得怎麼樣不會有人在意,從那時我開始發現獨立思考以及把老師當成客戶對待的重要性。
500輯:25歲的你如何看待挫折和失敗?
吳:我這個人還算樂觀,即使知道產業的現狀與困境,還是會期待能夠突破,不然一路以來也不會做這麼多事。我們這一輩的人從前在想的是,做到一個階段之後要不要出國深造?歸咎原因可能是心裡的小小自卑作祟,雖然已經能端出不錯的作品,但字面上的學歷就不是特別漂亮。但換個角度想,如果我和身邊同齡的朋友沒有去國外留學,但最後都能成為老師,引導出更好的學生,那或許不用執著是否有去外面走過一趟。
以學設計的人來講,會想去日本讀書可能是因為原研哉或深澤直人在某個學校授課,會想去英國或許是受到Tom Dixon啟蒙,那台灣的設計教育有沒有辦法讓學生成為rule model,讓外面的人因為喜歡某個設計師來這裡求學?台灣應該成為內容輸出導向的國家,畢竟硬實力太多地方在拚了。陳俊良老師曾經說過他能從我的作品裡看到某些特質,他常講「路走對了就不害怕遙遠」,即便我創業到現在也沒有多賺錢,但父母一直沒有給我什麼需要養家的經濟壓力,既然能有這樣的幸運,我更應該要盡可能克服自己的心魔。
我常和團隊裡的設計師溝通,每次的心得都是做人比做設計難。在西方其實他們蠻信奉天才的,無論天才再機歪還是可以讓大家買單,但在亞洲你必須要學習做人,尊重長輩、客戶禮節、注意話術……連滾帶爬走到現在,學到最多的是和人溝通的經驗值,我是到後來才發現才華不是最重要的。應該說才華很重要,但很多時候你要用很技巧的方式簡報才能和客戶達成共識,我當然想做屬於自己的東西,但截至目前為止做最多的還是服務。最近我常在思考一開始出發的初衷是什麼,服務做到最後覺得越來越卑微,自己好像看不到自己,所幸目前設計生態裡的業主相較以前容易溝通,開始理解設計真的能夠帶給產業不一樣的可能。
500輯:你想對那個時候的自己說什麼?
吳:可能會希望他能輕鬆有趣一點,好歹高中也交個女朋友吧,我算很晚熟,導致個性到現在都還蠻幼稚的。回想25歲的時候,身邊來往的對象好像多半都是長輩,當然有一些要好的研究所同學,會聚在一起討論出國進修、在台創業、當代文化和音樂潮流。工業設計領域很容易出現獎金獵人,許多企業常舉辦相關比賽,好多同學都很會比賽,最後都會拿到前幾名,但我對各種比拚都不在行。其實在我讀實踐一年後,就發現很多事情是你再怎麼努力都贏不過別人的,像是花時間背了兩個禮拜的書,就是有同學才花一天準備分數就比你高,曾經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選錯系?所以大二那場故宮的演講真的算拯救了我。
500輯:在那個時期,有沒有一句類似座右銘的話?
吳:沒有什麼特定的座右銘,我是一個書讀得不多的設計師,不是不喜歡,而是我看得很慢,同一段字要反覆消化好幾次才能理解,是屬於圖像式思考的人種。所以我很喜歡聽像詹偉雄大哥、策展人格子這些前輩的演講,他們對於事物的論述方式很美,而且演講時可以觀察對方的表情和口氣,這很能刺激我的思考,所以我也熱愛看電影。記得以前當學生寫作文要引經據典時,我都會舉《阿甘正傳》裡面的名言金句,還竊喜自己懂蠻多事情,長大之後才發現其實大家都聽過這些。
500輯:實踐理想的過程有付出什麼代價嗎?
吳:大概是和家人沒有很密切的往來吧,他們一直不算太清楚我在做什麼,畢竟和家族的所有親戚從事的行業完全不同,總感覺很難真正滿足他們的期待。另外一部分,我現在的身體也不算很好,更年輕的時候一直認為自己精力無限,所以最近開始研究過去不曾注意的養生的事情。
500輯:身在這個時代,你覺得究竟要為什麼而努力?
吳:那種對於台灣家居產業環境的無力感,其實現在已經有蠻大改善,畢竟如今設計師的機會比以前多很多。雖然我還不夠老,但我真的很想把「傳承」做得更好,希望找到一群可以繼續深掘的人,早期認識且經營到現在的其他品牌創業夥伴,大家普遍還是活得挺辛苦,希望不只是客戶越來越尊重我們,市場也願意給設計師們更多回饋。
其實我有設一個努力的目標,有生之年一定要開發出一張可以量化、就連夜市也能使用的當代塑膠板凳,當然這還要很長一段時間,可是我想要用最基礎的方式影響生活、留下痕跡。在我看來,設計上很多「台味」都是在緬懷,日式、昭和時常被拿來作文章,這完全沒有不對,就是我們生活過的歷史,但這不是真正的原生風格。因此我很佩服主打簡約設計的台灣品牌Unipapa,他們針對很多日常物件做出改造,讓大賣場裡的東西變得好看,在做的事情像是一種生活的優化。
我並不是期待未來年輕人裝潢自家時都只挑台灣家具品牌,那樣太專制了,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如何讓具備台味的凳子出現在家裡不會違和,而非搖旗吶喊自己的特殊性。如果有一天台灣的早餐店能讓民眾感覺很好看,我想那就是一種成功吧。
500輯:會給正在努力實踐自我的青年什麼建議?
吳:勇敢作夢,懷抱夢想是一件很寶貴的事,尤其社會現在被大數據演算法壟罩,很多行動你在做之前就能透過數據知道有多少前人失敗。以前我們最討厭被貼標籤,但當下卻是一個貼滿標籤的時代,獨立思考從未像現在這麼重要,去聽聽自己內心究竟想要為什麼而努力。
以前家人盼望我能成為牙醫,所以從小爸爸就幫我請了很多家教,但我的學業成績一直沒有起色,他自然也不贊成我去念美術班。但是我清楚自己的熱情落點,從沒有後悔當設計師,這是能具體落實和創造價值的職業。我有點排斥接近類似算命這種預測未來的事情,不需要知道太多之後會發生什麼,人生會更有趣一點。
吳孝儒
1986年在台北出生,畢業於實踐大學工業產品設計研究所。現任無氏製作PiliWu-Design負責人,熟悉的人都會用霹靂稱呼他。以東方美學為組織核心,用「Form Follows Story 型隨在地」口號構築信念,進而參與統籌各類型之設計專案。近年在團隊裡逐漸轉變成製作人的角色,帶領適合不同任務的年輕設計師一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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