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創辦者林智偉:太多人想要複製別人的成功,但「誠實的面對自己」更重要
十歲,一個還是孩子的年紀,就被送到復興劇校練功學習,不服輸的個性,讓他不甘於特技表演者只被當作會胸口碎大石雜耍的賣藝者,大學時與一群夥伴從零開始創團,只要有路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排練場。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創辦者、團長林智偉,在24歲時有個夢:要在台灣成立馬戲團。這十年來一路上從借錢、找排練場、給團員穩定薪水與安定的力量後,後來的FOCA以來自台灣的當代馬戲團,走向國際各大藝術節。但疫情爆發,讓沒有演出就沒有經費的劇團差點撐不下去,林智偉除了再度找錢,在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的建議下,FOCA也進行了首度募資。視夥伴為家人的林智偉說,「每次遇到難關,我心裡只有『夥伴要怎麼辦?』必須想辦法讓劇團活下去才行。」
500輯:你十歲就被送到復興劇校,那時的心情是什麼?
林智偉(以下簡稱林):爸爸在我三歲時過世了,早期被送到復興劇校(現今國立臺灣戲曲學院)的孩子,多半是因為家庭因素,這間學校好處就是吃穿用住都是國家養你,家裡不用花任何住宿費與學費,就可以把小孩養大。
在送去之前根本不知道這是間什麼學校,去了才發現每天早上五點半要起床練功,每天早上起床要把折棉被折成豆腐,長大後才發現,原來我們十歲就經歷了當兵的生活,進行第一堂課後,要到晚上十點半才能睡覺,周一到周六的每天生活都是被學校安排的。
住校生活等於提前融入一個團體的社會,可以說很早就獨立了,我的個性剛好也是很重視朋友的人,所以很適應團體生活。
500輯:也許當初學特技是不得不然,你從何時發現自己也熱愛這項專業?
林:坦白說在劇校的八年中,我們應該沒有人很熱愛這個項目,因為要能站上舞台,是經過打罵教育不斷反覆訓練才有這個技能。以當時的環境,我們這群人比較沒有那麼享受或熱愛,反而是畢業了才慢慢的熱愛這項東西。
我大學時在想,經過這八年練就一身武功,如果就這樣子很可惜,便思考如何把所學轉為興趣,像我學生時期會到處接案,在各種舞團或劇團,這當中慢慢發現自己好像蠻適合表演的,也慢慢認清自己在這條路的角色。
500輯:25歲的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林:我大學時草創了「MIX舞動劇坊」(福爾摩沙馬戲團的前身),23歲我剛當完兵,24歲正式立案劇團。我是一個不服輸的人,那時的我一直想要改變現狀,為什麼劇校畢業的我們只能去上綜藝節目、在台灣民俗村、遊樂園表演賣笑,或只能去當廣告或MV的替身,外界都認為特技就是胸口碎大石,不會當我們是藝術家或表演工作者。
當初我成立劇團最大的動機,就是想改變這個現狀,我跟夥伴們想要證明特技也能走進劇場,特技也能代表台灣去世界各地征戰。那時的我,第一個心情是不服輸,第二個心情是同時背負著金錢壓力。我們在2012年推出第一個作品就虧了一百萬,但這個作品在隔年被文化部補助,送到法國亞維儂藝術節,這個藝術節回來我又背了一、二百萬的負債,可是當下的心情就像是,孩子考上哈佛了,我怎樣都要讓我的小孩去唸。
500輯: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的關鍵轉型過程?
林:2012年到2014年我在雲門舞集當特約舞者,在這裡跟林懷民老師、蔣勳老師相識了,因為雲門是個成功的舞團,所以我把雲門的經營模式運用在劇團,也促使FOCA的快速成長,也是林懷民老師建議把MIX舞動劇坊改名才能走向國際,我們在八里河畔想團名,最後想出福爾摩沙馬戲團,這個名字是老師的提點,在2014年做整個轉型。
2014年我們重新出發,在社子島找到可以遮風避雨的鐵皮屋排練場,在還沒有自己排練場的時候,我們有點像四處為家,偷偷用學校地下室、在公園排練,柏油路上如果有路燈,我們就在路邊練。
那時租下社子島的鐵皮屋,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天菜,但其實壓力很大,那時我們連基本月薪都沒有,去租一個場並裝潢變成排練場,還要每個月付房租。但有雲門的借鏡,我也相信這是對的事情,我告訴自己如果連排練場都搞不定,那要怎麼帶團走向國際,我給自己的壓力跟目標一直都很大。
2015年我採取了像雲門的月薪制,從我自己、副團長兩人的月薪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們有23個月薪人員。這是我很重要的理念,在表演藝術圈的生態,好像養人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我自己是演員,所以會去想,要在我最黃金的時候,貢獻我自己的一切嗎?但可能是這個周末演完了又要回到打工生活,那演員怎麼可能跟我好好創作或排練,所以我希望給演員安定的心情。
馬戲有危險性,也因此有娛樂性跟市場,但就是因為有危險性,所以我們更需要培養默契,如果每次演出,都是湊不同的人,如果發生一次意外,特技演員在過程中受傷了怎麼辦。這是我另一個很堅持採月薪制的方式,並不是因為我看雲門有排練場、有月薪制所以他們成功,而是我想要保障夥伴,希望他們可以很安心、很專心的去做他們的專業與專長。
500輯:從演員變成行政管理者的心態調整?
林:在台上的感覺,我可以很直接的面對觀眾的掌聲與回饋,這是個心態的調整,總要有人去做一些沒人做的事。台灣當時沒有人懂馬戲的藝術行政,沒有人知道怎麼去排馬戲的創作,甚至沒有人知道台灣有這樣一群人可以走進劇場,一路上都必須要從自己開始做起,因為沒有錢,所以什麼都要自己去找答案、自己做網站,做這些過程,代表我是真的熱愛,不然我不會24小時都在想這些事情。
在我還是演員時,我就被迫離開演員這條路,因為必須要有人去做行政,到現在我是劇團的經營者。堅持這條路是因為我熱愛表演,所以我一直用不同的角色身份在這條路上,可能我自己到達不到那個殿堂,但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讓我的團隊可以到達曾經是我想到達的地方。
500輯:你們致力投入當代馬戲的目標?
林:我沒有覺得台灣一定要有自己的馬戲團,但好像可以透過我們的力量,更多人認識了解什麼是當代馬戲,而不再是馬戲團只有動物這件事,馬戲團已經沒有動物了。
我一直在傳達一件事,當代馬戲有了文本有了意義在裡面,我希望除了視覺的感受,我希望有溫度,看完會有討論,這才是FOCA在這十年中做了最大的價值,讓馬戲不再是純粹娛樂,而是加入內容。
另外,也希望能讓劇校畢業的學弟妹或這個產業可以被更多人看到,可以有更多選擇。為了讓大家不要有對馬戲團的刻板印象,我提了一個計畫,要跑台灣的國小、國中,要讓更基層的地方,了解什麼是當代馬戲,2017年到2019年疫情前我們差不多跑了三百所學校,一年跑了近八十所學校,三百所等於至少投入了三百萬的經費在做這件事,但我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可以幫助很多後面想要從事馬戲相關工作的人,讓更多人知道什麼是馬戲。
500輯:馬戲是以挑戰自我極限,並以娛樂他人為目的的工作,你與夥伴的人格特質是怎樣的一群人?
林:馬戲裡面有很多項目,有小丑、空中飛人、有丟雜耍的、走鋼絲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專長。所以這十年另一件我們值得說嘴的是,我們把非科班生,像是把舞蹈背景的人也拉進來,對內最難的事,是怎麼把每個人的特性、狀態與技術,都做出馬戲演員的樣子,這是我們最大的功課。
我們想要的是一群「不同的人」,集思廣益去創作新的東西,如果我們一群都是學雜耍的人,我們的思維可能是用技術去取決誰厲害。如果今天有三顆球,學雜耍的人會丟,玩街舞的人可能丟上去會玩一個湯瑪士迴旋去接,戲劇的夥伴可能會用這個球來表演對話,舞蹈的人可能會結合身體的流線來跳舞,每個人玩出來的東西、發展出來的樣子都不同。「混合,是我們很重視的精神,也是我們成功的要素。」
500輯:創團以來你覺得最甜美與最心酸的事?
林:2020年是我們劇團的十周年,這一路上我的信念是,這個市場讓我走,我就一直往前走。
2018年我終於把所有的負債都還完,這是個最實際的甜美。另外,我跟夥伴是零元起家,一路上看著他們買第一台機車、第一台汽車,買了房子或是他們結婚,我們的團員到目前已經有7個寶寶了,這些對我來說是最甜美的事,我們是第一代,沒有一個人靠原生家庭,團員跟我一樣蠻多單親家庭的,我們這團人彼此就是彼此的家人,看著他們用自己的能力買了第一台車,看他們結婚成家,我很開心,我的成就感是來自於這些。
但同時這也呼應到最心酸的事,過程讓我難過、最想要放棄的原因,就是夥伴的離開。我們直到2015年才有月薪,在這之前,這些人當完兵面對最現實的壓力,需要錢。很多因素,不管是人生理念的問題,或是經濟壓力的問題,夥伴的離開都讓我最難過,有些人甚至已經完全跳出這一行,但明明知道這群人是很優秀的人。過程讓我最想放棄的都不是因為錢,錢很重要沒錯,可是我沒有一次是因為錢的壓力想要解散這個團,我只有因為人的關係,好幾次有想要解散團的念頭。因為如果沒有他們,我今天不會在這裡,也因為他們的青春給了我。
500輯:疫情重創收入必須募資,這是創團以來的最大危機嗎?遇到難關你的心態是什麼?
林:疫情的衝擊真的太大,不只是表演劇團,去年爆發時是徬徨無助,但很快的就把這樣的慌亂轉為如何處理眼前的危機,靠夥伴集思廣益想方設法去年很順利的挺過危機。但最大危機是今年五月爆發本土疫情這一次,在去年已把所有的周轉金都燒完了,最壞打算是思考如何撐到今年底。
疫情以來我最大的想法就是不希望讓人才流失,因為這群夥伴在這個時間點出去了他們能幹嘛?只有我最有能力去找到錢,讓他們可以幹嘛。演出占我們9成的收入來源,林懷民老師聽到我們的狀況後跟我說,我已經撐了十年了,現在我需要出來募款。這次疫情是我們第一次去做募款,也很陌生,很多建議都是林懷民老師告訴我要怎麼做,他也站出來幫我們募款,收到迴響也超乎我預期。國內疫情和緩,活動陸續開放,加上這筆捐款,我們一定可以撐到過年,現在就只能祈禱疫情恢復正常。
每次遇到難關,我想到的都是這群夥伴,反而對家人比較不好意思,看到這群演員他們用最青春輝煌的時光貢獻給這個團,所以每次遇到困難,我心裡只有這群夥伴要怎麼辦?我做的事情,都是想辦法讓劇團活下去,不想讓他們輕易的離開這條路上。
500輯:你會給正在努力實踐自我的青年什麼建議?
林: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接收東西很快,而且很豐富,但也因為這樣子,讓他們很快速的想要學別人怎麼做。大家真的要很真實的面對自己,了解什麼東西是自己喜歡的,太多的人想要複製別人的成功,但有這樣的念頭,就代表你永遠不會成為這樣的人。
這也是我在這十年中,看到很多學弟妹成團,他們看到FOCA這樣子原來可以拿到補助,但其實他們忘掉了,FOCA在沒有排練場的時候我們在公園排練,沒有人知道那一段事情,他們只知道FOCA因為有排練場當然可以養人,有養人節目就會好,當然可以出國。可是,不是這樣的,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會去亞維儂,也沒想過會走十年,更沒想過到現在有二十幾個正職,去了那麼多國家巡演。
回到最初的動機是「我們想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很多的人不願去面對自己,到底你喜歡的是錢?還是喜歡做這件事?簡單的一句話,就是要「誠實的面對自己」,這是這個世代最重要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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