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沛緹|曾是岩井俊二劇照掌鏡人 Ivy Chen的攝影與花藝生活美學
訪問到一半,Ivy Chen突然站起來關燈。只因夕陽餘暉太美,映照在木桌上,這光、這影、還有她精心設計如小花園般的下午茶盤,她的攝影魂在叫囂著。
Ivy當場擺弄,把訪問變成了一堂即興攝影課,一堂岩井俊二御用電影劇照攝影師的美感教學,而她在事業、生活、家庭中的經驗,也在實踐她的美感理念。
在小丸子的故鄉成長
陳沛緹,攝影師,曾拍攝岩井俊二電影《青春電幻物語》、《花與愛麗絲》等劇照,為許多歌手拍攝唱片封面;是演員,曾演出楊德昌電影《麻將》,也在日本NHK擔任演員、主持人。先生是西恩CNFlower和CNSalon的主理人凌宗湧。
Ivy的生活與工作都與美有關,而美感的形成,可以回溯到家庭。在台灣出生,八歲時因母親遠嫁日本,繼父是靜岡縣兩百年老茶店家第六代,於是她便到了小丸子的故鄉清水市隔壁的靜岡市。
「我的日本父親是非常特別的日本人。」Ivy說起這位一輩子沒哭過、卻在她結婚時不捨落淚的繼父:「對我人生影響最大的是他。」
母親也不遑多讓,再婚之前,在台灣開餐廳,1970年代就開了當年少見的文青風「船咖啡」,後來又開了「翠屋」(Green House)西餐廳,也是早早就提出溫室主題,之後也開了可能是台北第一家小火鍋店「象牙塔」。
她從小就看著母親布置室內,種綠植,精緻地挑著器皿,用骨瓷、Wedgwood或Noritake,而父親喝味噌湯用漆器或木碗,吃飯用瓷碗,豆腐要指定某一家、肉一定去哪家買,都是生活中的講究。Ivy說:「從小在父母這些講究裡,我看到跟外面不一樣的美學環境,耳濡目染地受到影響。」
此外,家門外的環境也在形塑她的美感。小學就在德川家康郡府城旁,抬頭就見櫻花,國中時又遇到重建校舍,經歷從鐵皮屋到新校舍的過程,深受室內設計與軟裝的影響。
學校的美學教育不限於美術課,老師以啟蒙的方式將美帶進各種媒材,引入時令與節慶,Ivy說:「讓孩子去認識自己的國家和四季,認識各種媒材,這真的是非常感動的經驗。」
與燕尾蝶錯身而過
「進演藝圈並不是我的計畫。」Ivy說:「我也不覺得自己的外貌比較出眾。」
她16歲回台讀五專,適應不了,偶然發現的英國留學廣告讓她想起繼父老是叮囑她學好英文。Ivy就查好一切資料和手續,跟繼父報備後,赴笈英倫;不過後來因家中經濟有變,19歲時中斷學業返台,在酒吧當酒保、當日文家教,一人打四、五份工。
就是打工期間被日本經紀公司AMUSE發掘,Ivy那時想:「如果突然紅了,就可以賺到學費,那就賭一把吧。」她去了日本,成為福山雅治、桑田佳祐這些巨星的同門,拍電影、主持,還拍了幾支日本MV。但在心裡,對人生還很迷茫的她仍念著:「不行,我還是要念大學。」
正巧那時,她去試鏡岩井俊二的《燕尾蝶》,很受岩井的青睞,他帶著她連劇一周朝九晚五一對一特訓演技,「他覺得我可以,他很希望我可以演女主角」。但儘管如此,儘管她還有三種語言的優勢,還是敗給Chara,製作人的理由是:「Ivy唱歌不行」。只安排她演配角。
但經紀公司不同意自家藝人作配,這下Ivy不高興了:「我不理解為什麼不讓我演岩井的電影?為什麼不給我學習的機會?既然如此,我不幹了,我先離開。」別人千方百計想簽進公司,她卻自己去找董事長請辭,轉頭回英國學攝影。
相機鏡頭下的電影
Ivy說:「年輕時,每一個人生決定都像齒輪一樣,會有重大的影響。」攝影師,是她後來最知名的身份,也牽動她與岩井俊二另一種形式的合作。
Ivy總會在每個人生階段自問,「有什麼事情是現在不做就會後悔的」?國外學成後,她想的就是,「我想回東京,想在東京生活」。她又去敲AMUSE董事長的門,爭取到重回經紀公司的機會。
也剛巧,Ivy留英期間,《燕尾蝶》在倫敦上映,她去電影院遇到岩井,便充當導遊帶著倫敦一日遊,拍了不少照片,之後便寄給他,還有她後來轉學紐約拍的一系列女攝影師照。岩井很欣賞,便聯絡她:「妳拍的照片很像電影,要不要來拍劇照?」早就想參加岩井俊二電影的Ivy自然首肯。
《青春電幻物語》是岩井第一部獨資片,還是全世界首部以數位攝影機拍攝的電影,Ivy用的還不是底片,也沒有燈光組,可是她享有無限的自由。
「拍他的劇照給我很大的影響是,我發現我非常喜歡故事性、我喜歡人,我會思考動機。」不管是之後拍《Big Issue》,或是唱片封面,她喜歡去聊、去理解,「我想知道這個人,就可以有畫面,思考故事的關聯性,而不是花很美就擺旁邊,除非這個花的呈現是一種情感」。
岩井的電影就是有畫面、有故事性的。在她的鏡頭下,人在環境之中小小的,比例上可能是五比五,整體呈現故事性,「我想透過照片呈現的都是人站在這裡的這個當下。我每一次拍照,被吸引的都是這種畫面,那個光、那個人」。
攝影的美感
走上攝影之路,也是命運齒輪的作用。Ivy從小到大搬家20幾次,形成了拍紀念照的習慣,又發現女攝影師鳳毛麟角,「我喜歡跟別人不一樣,比較有機會,我要找自己的一片藍海」。
學攝影不便宜,早年用的是底片,每一幀按下去都是錢,Ivy也因此每次按下快門前會想很久,變成比較「龜毛」的攝影師,一定耐心等到最好。雖然現在數位相機和手機拍照方便,她還是喜歡底片相機,「我珍惜那種確定按快門moment才按下的細緻作法,底片就是一種作品感、儀式感,我喜歡那種未知」。
拍商業照時,為方便客戶現場確認,她常常是雙「機」齊下,奇妙的是,客戶最終選中的往往是底片拍出的作品。因為光影就是不一樣。
Ivy也並不擔心AI取代攝影師,「最後還是回到攝影師的良知。數位和底片都只是呈現手法,關鍵在於你要怎麼運用這樣的媒材去達到想呈現的藝術。我們身為攝影師,也要想辦法以單眼拍出手機無法取代的深度」。
攝影師與花藝師的愛情
Ivy的攝影師美感,遇到花藝時,像是命中注定。
她設計的秋冬花茶以紅為元素,紅玫瑰、粉玫瑰、紅蘋果、紅棗與紅玉紅茶,從意象到視覺到味覺,都有暖身的效果。她說:「因為我一直在思考西恩的美學,做成一個味蕾的花束。」味蕾的花束,在綠植布置的廳裡,與先生凌宗湧收藏的中藥櫃,完美呼應。
這兩人是網路交友第一代,那是MSN的年代,認識以後,她才發現他是哥哥的老友;他也才發現,當年在美式餐廳門前擺攤賣襪子時,在店裡當服務生的女孩跑出來衝他身旁好友喊哥哥、讓他一見奉如女神的女孩就是她。
凌宗湧回憶,兩人第一次約會時走過長春戲院,女孩指著戲院掛著的《花與愛麗絲》海報說是她拍的,完全不熟日本電影圈的他還想:「騙人,最好能在網路上認識一個拍日本電影劇照的人。」
而Ivy知道這男孩是花藝師,突然有點親切感。因為她曾在日本NHK主持兩年一個到全球拜訪私人花園的節目,深受花草生活的吸引,而且凌宗湧還住在山上,有著義大利一樣的環境,她的朋友圈裡總有人的捧花是他做的。
一個花藝師、一個攝影師,Ivy說,先生有藝術家的個性,對於美學或概念的呈現有很明確的思維,「夫妻在一起,還是有很多未知,經歷一件事情就又看到他的一些新樣貌」。
她稱讚凌宗湧的優點:正面不抱怨、有自省能力,有做夢的能力跟行動力。他一直想做中式茶飲,就催生出沙龍,以他的核心概念為主軸,加入她的客觀意見,兩人達成共識進行,先生有他要創造的世界,她就協助呈現那個美。
和兒子一起看世界
Ivy手機裡六萬多張照片,絕大部分主角是兒子。
夫妻倆美好生活的最大考驗,是當時不到兩歲的獨生子被檢出患有罕見疾病馬凡氏症,導致先天性水晶體半脫位、眼睛無法對焦,有可能終身弱視。視力0.02的孩子只要離媽媽一公尺就會問:「媽媽,妳在哪裡?」總讓她心碎。
Ivy帶著兒子看遍名醫,藥石罔效。為母則強,她找人脈、看英日文的文獻,查到日本有醫生能動手術,但她至今仍記得台灣醫師潑的冷水:「妳兒子就是弱視,去日本看,結果也一樣,日本會的我們都會。」
母子還是去了日本,馬上開刀,拿掉舊水晶體,縫上人工水晶體。四歲半的孩子,視力提升至0.3,一年後1.0,雖然近視還有700多度,一輩子不能玩激烈的運動,還有心臟血管問題,但是這孩子終於能看清這世界了。
Ivy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帶著兒子看世界。她說:「因為遇到兒子這件事,我跟宗湧的人生觀就有很大的改變,就覺得夢想就去做,不要等。」尤其那時的她,在三年內連續失去繼父、生父和哥哥,接著兒子又檢出罕病。
於是她帶著兒子去了義大利住了三個月,「我希望讓他看到世界遺產比薩斜塔、看到媽媽愛的義大利,因為不知道他眼睛以後會怎麼樣」。
走了世界許多地方,Ivy留下許多紀錄,本來計畫出一本《帶著你去看世界》,但現在想改名為《謝謝你帶我看世界》,因為是兒子帶她看到美好。
人生的美
曾經自己就是明星,後來也是明星攝影師,Ivy卻好長時間只拍兒子,她說:「因為我的人生充滿了他,而他有了光,他才看得到,對我們來說,也是心中真的有一道光射進來。」
Ivy自認一生都嚮往靈魂的自由,她不介意為了家庭而暫緩她可能可以更輝煌的事業,「我真的沒在追求名利,我只追求安定跟愛,我的人生排序一直都把這兩者放在前面,之後才會是身為攝影師的Ivy 。」
先生在前線,她就守住家;兒子的成長需要關注,她就給全部的愛。「我不覺得是犧牲、妥協或放棄,因為人生都是現在進行式,當我想,我就可以再啟動,我可以一直調整自己。」Ivy說:「或許我失去了過去十幾年的一些機會,現在也可以創造不同的機會。」
她始終相信,人生沒有無法跨越的難關,「就看你怎麼從別人看似是患難的情況中找到力量」。
就像攝影。「我一直相信,細微的觀察跟靜心,永遠都可以用好的角度拍出最美的人事物。」Ivy說:「試著換個角度去看待。」這樣,不管是藝人、攝影師、花店和沙龍老闆娘,是妻子、母親,都能活出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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