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小說書店——詹偉雄:讀小說的人比較真誠,眼眸深邃而且見解不凡

聯合新聞網 詹偉雄

跟少許朋友私下聊天,我說想開一家小說書店,大部分人的反應是睜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議的口氣說:蛤,為什麼是書店,還是小說書店?

年近耳順之年,自然沒有創業家胸懷了,開一家小說書店,是想活在一種晚年生活的設想之中,把絕大部分時間,留給爬山與小說。去山裡,主要是離開人群,接近萬物,除此之外,我想待在鄰近住家不遠、一個滿佈小說的空間,整理小說、撫觸小說、讀小說,於是有了小說書店的構想。

自己讀書就好了,為何要開個書店,而且是小說書店?前頭說了,年紀愈大,愈想離開人群,但生活裡還是需要一些友朋,帶來一些人間氣味,準此,我希望人生最後階段的朋友,都是讀小說的人。我覺得:小說讀者通常比較真誠,眼眸深邃而且見解不凡,一位讀過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而且喜歡上這位作家的人,肯定是值得聊上兩句的朋友。

此外,我大膽設想——小說書店或許是財務風險最低的書店。

21世紀來,紙本書讀者銳減,許多類型書瀕臨消失邊緣,但小說這一類型,始終是實體出版的中流砥柱,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小說的內在特質,和現代人獲得存在感的生命經驗息息相關:它們都是一種在時間洪流中篩選事件,並且將事件與事件賦予關聯意義的一件工程。依照文化社會學者、《小說的興起》一書作者伊恩.瓦特(Ian Watt)的說法:因為要過現代生活,所以現代人發明了小說。

什麼是現代生活?在Watt的研究裡,最顯要的特徵是進入了一種由數字時鐘定義、介入,而且結構化了的人生。相較中世紀的以往,現代人用更精確的幾分幾秒,取代模糊的時辰和教堂鐘聲,來安排每天的生活。數字時鐘進入人的生活,來自外在恢宏的時代背景(資本主義的效率、工業革命的精準、城市生活的分工⋯⋯),但它也深深地改變了人們內在的自我認識,因為「時間」與我們如此迫近,時間也化度為我們自我描述的一根準繩——我們習慣於用生命中最重要的幾樁事件,依據它們的發生時間序,調理出因果關係,從而確證出我之所以為我的來歷,並據此眺望著某一種理想人生的遠大前程,在此,人成為一個「意義感豐富」的個體,因為「過去、現在與未來」被我們穩穩地詮釋成一條意義的軸線,此一敘事自我(narrative self)構成現代人存在的基礎,也是任何行動的起點。

在現代生活之前,雖然也有各種故事,但直到小說的出現,才開始注重情節的時間順序,更看重主角在時間中的命運變化(荒島歷險後的魯賓遜,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新人了),小說讀者的最大樂趣,是將小說家故佈疑陣的穿插、來回敘事,整理成一道有序的時間鎖鏈,於其中領略現代人生的奧義。城市裡的現代人生博大精深,關係錯綜複雜,人人心中各有一片天,唯有小說能掌握一二。

現代人生的苦惱,也在於穩定的敘事自我常常地不穩定,或者太過穩定。某些新事件的出現,瓦解了原本穩定的敘事(例如離婚、失業、罹癌),驚惶未定的個人必須補拾起時間中的各個經驗,重新說出一個新的自我敘事;或者個人覺得既有的敘事太僵固,渴望破壞性新事件的出現,來幫助自己重新變身為一個魯賓遜式的新人。這都是現代人需要小說的原因:我們必須在別人的情節和抉擇裡,找到自己串連敘事的參酌之處,甚至於描繪自身生命的語辭;小說也提供著新生活的各個可能場景和行動方案,隱隱指引著讀者們下一刻的去處。

即便沒有這麼極端需求的讀者,小說也提供了一個超越的可能,讓我們遠離眼前俗世,進入眾多impossible possibility的生命世界,不論他是哥倫比亞馬康多村莊的邦迪亞上校(《百年孤寂》)、英格蘭達林頓大宅總管史蒂芬斯(《長日將盡》),還是愛上妓女、吹著一把小號的退役軍人「三角臉」(《將軍族》),都讓我們回到現實人生時,戴上一具詩意的透視鏡片。

小說書店當然照顧不了所有的小說,它只販賣著我心目中前一百名小說家的作品,隨著時光荏苒,也有可能幾個新來者會擠走幾個老傢伙,但肯定的,有好幾位小說家可是永世不移的。這個店不大,它會有一整面牆,掛滿著各種搜羅來的吊鐘,它也希望跟隔壁的咖啡店合作,在這裡成立一個小說俱樂部——我不在往山的路上,就在小說書店裡。

◎責任編輯:胡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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