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米蘭.昆德拉——李惠貞:為什麼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

聯合新聞網 李惠貞

「從前那些閒逛的人們到哪裡去了?那些民謠小曲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蕩於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哪裡去了?」

20幾歲時和《緩慢》相遇,留下了浪漫的印象。記不得細節,卻記得騎士和他的情人,記得城堡裡的月光。不過,20多年後重讀,記憶立刻得到修正,米蘭.昆德拉怎麼可能給讀者單純的浪漫——書名早已揭示,這本書談的是速度、時間、記憶、遺忘,即便有愛情,也只是一種譬喻。

對我來說,米蘭.昆德拉一直是一位說理清楚、言辭犀利的辯士,他的小說,更像是論說文。我喜歡他利如刀鋒的敍述,既有情節推展,又不時提問推翻,讓人有點不確定是在讀故事,還是一篇剖析人性的哲學論文。無論如何,它都迫使讀者直面自己真實的想法,因為那些提問既是對角色的質疑,也是抛給讀者的問句——你難道不是其中之一?

大概正因為如此,他的小說令我非常著迷。每本書就是一個主題的辯證,跟著小說家清晰的腦袋,走一遍思考的迷宮。

「緩慢的程度與記憶的濃淡成正比;速度的高低則與遺忘的快慢成正比。」

書的開頭便很吸引人,從一位機車騎士切入對速度的描述:「傾身跨在摩托車上的騎士只專注於正在飛躍的那幾秒鐘;他緊緊抓住這個與過去、與未來都切斷的一瞬;他自時間的持續中抽離;他處於時間之外⋯⋯在風馳電掣中他毫無恐懼,因為恐懼的來源存在於未來之中,從未來解脫的人什麼都無所懼。」

20幾歲的我不曾從這樣的角度理解時間,「恐懼的來源存在於未來之中」,多年後我仍在體會和咀嚼小說中的寓意。

我也佩服他把一個人渴望的榮耀和政客的長袖善舞交疊,並以「(帶有目的性的)舞者」形容,讓人看到那表面的追求和獲得,其實隱藏著荒謬。同時,不可避免地(如前所述),讀者也會為自己捏把冷汗,在心裡小聲而惶惑地自問:我們是不是都曾經或將要⋯⋯把某種演出和因此得到的聚光燈及掌聲,誤以為是貨真價實、而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冠冕?

故事中安排一位18世紀的騎士,不著痕跡地和現代騎士相互映照,回應了一開頭關於速度的討論。同樣經歷了不尋常的一晚,一個想要快速(忘記),一個則儘可能地緩慢(回憶)。

所有的意猶未盡都來自緩慢。我們身處的時代講求快速,然而,緩慢是為了記住,快速則助長遺忘。會不會如作家所預言,最終時代會遺忘了它自己。

為什麼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那種能清晰看透時間與時間之間細微的運作、一個眼神或觸感便能抵達的最遠的距離、細緻地體會愉悅的能力⋯⋯那些令人歎息、留戀的片刻,什麼時候被進步取代了呢?

「悠閒的人是在凝視上帝的窗口。」

全書最喜歡的句子,此後不斷地被我引用在各種場合情境中。「凝視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這是緩慢的藝術,一種從容靜定的悠然。悠閒和無所事事不同。也許在2020給我們的啟示裡,應該有一章包含著對時間和速度的提問。

◎責任編輯:胡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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