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吳俞萱:寫詩讓我面對死亡與未知,接住世界的「撫摸」


聯合新聞網 吳俞萱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9「那些有詩相伴的人與生活」

生活中能讀到詩、感受詩的機會變多了,在社群媒體、書店、廣告、電影、展覽、演唱會中都有詩的足跡。本期《500輯》邀請身為音樂創作人、出版人的讀者,詩人與詩書店店主,分享他們與詩的關係。與其說愛詩,不如說我們需要詩。詩的精煉、隱晦、私密,讓人在巧妙表達的情感智識中有所發現,找到安放自我的位置,得到被理解的力量。

當讀者從詩中獲得共鳴與理解,又是什麼樣的力量和牽繫,讓詩人持續創作、離不開詩?寫詩帶來哪些收穫?何以讓他們變得不同?我們邀請詩人分享自己與詩的關係,也選錄一段由他們寫下、反饋力量給自己的詩句。並發現,詩可以是生命狀態的提醒,是得以呼吸的拯救,是跳脫絕對、發現未知的可能。

吳俞萱|詩人。著迷於自然與人性的荒野。著有《交換愛人的肋骨》、《暮落焚田》等九本...

拍落衣服上的塵埃和蜘蛛網,我扶著石牆,大口喘氣。望著遠方的庇里牛斯山,山峰未融的白雪,是冬天留下的最後一口氣。來到南法的山城已經一個禮拜了,我在這裡挖土,播下茄子、南瓜、蕃茄、草莓的籽;拿起刷子,為赤裸的木門塗上一層淺褐色的防水漆;架了三公尺的梯子,爬到高處,用掃把輕輕撥落木頭屋頂、橫樑和石牆縫隙之間的百年蜘蛛網。

詩之於我,不是被我寫下的那些文字,而是將我包覆的生活本身──我被泥土和種子撫摸、被油漆和木板撫摸、被掃把和蜘蛛網撫摸、被攀高的恐懼和顫抖撫摸、被肉身勞動的疲憊和痠痛撫摸、被天空和山野撫摸、被自由撫摸⋯⋯

撫摸我的每一個元素,建構出一座令我穩定發展的生態系統。從前以為要隔離日常,才能守護詩心。後來慢慢明白,我不僅被「寫詩」這行為所滋養,那支持寫詩的整個生態系統也在養育著我。於是,我努力的不是寫詩,而是維持我的生態系統的活力和動態平衡,讓「詩」自然發生。

我的生態系統元素表:生活在毫無修飾的荒野;早起練瑜珈;喝溫熱的水;安靜閱讀影像和文字;拿起相機,心動的瞬間按下快門;不斷成為初學者,掉進陌生而困難的險境,手無寸鐵地摸索出路;消沉的時候不審判自己;把每一次見面當作最後一次,好好對話,毫無保留去愛。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三公尺高的梯子上,可能也是最後一次。我要毫無保留去愛我的唯一一次:雙腳發抖,站在梯子的頂端,伸長手臂,手心握住掃把木柄的最頂端,任底部的毛刷成為我的意志的延伸。當我意識到我舉起手臂掃除纏結在木樑和石縫之間的蜘蛛網,這是我撫摸它們的一種形式──我的動作慢了下來,深怕輕忽了木材、石頭、蛛網的質地和它們的交往關係。細細體會蛛網黏在木樑纖維和卡在石頭表面紋理之間的觸感有什麼差別?我要以多麼不一樣的力和角度,才能輕輕鉤起蛛網?當蛛網和塵埃旋落,我要怎麼閉起雙眼而不驚動身體和梯子?

撫摸,是把自己的心放在對方身上。我花很多時間,被生活撫摸;剩下的時間,我撫摸一首詩。這陣子讀到美國當代女詩人喬麗.格雷厄姆描寫她在父親斷氣之後,把她的時間放在父親身上:「像手一樣──觸摸、按壓、感受到皮膚下離開的枝條,然後連皮膚都被拋棄,沒有別的了,就連別的也離去了。」她把前一夜讀給父親聽的書打開,大聲朗讀。她撫摸父親的枕頭,撫摸床邊不再嗡嗡作響的診療機器。

我沒有停止閱讀,也沒有停止寫詩,因為世界不曾停止撫摸我,死亡也沒有挪開它的手。三年前我照顧癌末的媽媽,我的時間和意願,都拿來貼近她崩壞的肉身和精神為她帶來的挫折和絕望。我聆聽她的每一次呼吸,承受她的日漸凋零。無能為力撫摸我。我為了救自己,每天空出5分37秒進行自由書寫,那是我僅有的分心時間,能從「照顧媽媽」的念頭中離開一下下。

分心時間,也是一天之中我唯一的收心時刻。在那珍貴的5分37秒,我撿拾生活的碎片,用思緒把它們排列出意義。或是,僅僅不思不想寫下發生的一切,看它們排列出我的心,就足以讓我有力氣繼續承受死亡的撫摸。詩之於我,就是5分37秒的救命時刻。不寫,我就垮掉了。

到美國之後,我的寫作研究所導師問我:什麼是我真正想寫的東西?我不知道。我換一個問題問我自己:有什麼讓我想哭?我立刻想到了死去的媽媽。我花很多時間撫摸一首詩、撫摸生活和藝術的心,但我沒有仔細撫摸過媽媽。這個女人怎麼度日?有過什麼樣的夢想和失落?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什麼?我真正想寫的,就是一張尋人啟事:

吳俞萱以母親為命題,寫下的尋人啟事。 圖/吳俞萱提供

剝離了母女關係,第三人稱的視角給了我珍視和敬重媽媽的空間。我印了一疊尋人啟事,張貼在我行經的城市:新墨西哥州的荒漠、布魯克林的住宅區、波士頓的市場、法蘭克福機場、圖盧茲的教堂邊⋯⋯,希望有人看到尋人啟事,打電話給我。

她將尋人啟事張貼在行經的城市,遍及新墨西哥州、布魯克林、波士頓、法蘭克福、圖盧茲...

我的生命無法不去回應世界的撫摸。為了承接自己和世界的相遇,有時我寫詩,有時我跳舞踏。詩和舞踏的核心是相通的,都是讓「我」這個屬於人的意識消失,讓我共振的世界誕生。與其說我渴望創造,不如說我渴望被未知、被大於我的物事撫摸、移動和創造出一個我、另一個我、無數個我。而這些我一如塵埃與蛛網在空中旋落,詩就來了。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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