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宜農的5首讀詩筆記:在詞句停頓瞬間,經歷凋零與重啟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9「那些有詩相伴的人與生活」
生活中能讀到詩、感受詩的機會變多了,在社群媒體、書店、廣告、電影、展覽、演唱會中都有詩的足跡。本期《500輯》邀請身為音樂創作人、出版人的讀者,詩人與詩書店店主,分享他們與詩的關係。與其說愛詩,不如說我們需要詩。詩的精煉、隱晦、私密,讓人在巧妙表達的情感智識中有所發現,找到安放自我的位置,得到被理解的力量。
在我的視覺想像裡,詩是一種遊戲,規則是給你一個不太大的行李箱,卻要你塞一整個人生都放不下的東西。艾倫・金斯堡先生用這個箱子裝了一個世代的批判,並且他塞東西的方式,是會讓衣服都變得皺巴巴的那種。谷川俊太郎先生在他的箱子裡種了很多很多巨大的樹,他的情感和對生命的渴望都長在那些樹幹上。里爾克先生有一整箱對愛情的想像,像各種濃郁的香氣混雜在一起但沒有形體。還有特別令我讚嘆的,是辛波絲卡女士的收納模式。到底怎麼做到把各式各樣的尖角狀物放進一個軟質的袋子而不讓其變形呢?
我喜歡讀詩,詩追求的不是當下,它常常是擺在那邊,等一個有閒時間的人類花上一整天,去咀嚼一個人如何把巨大的情感,收進幾句看似無關的話裡,並且收的時候,中間還留了許多看似空無,實則盈滿的缺處。每當遇到一塊這樣的留白,我是真的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在愉悅地顫抖。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在那樣一個詞句停頓的瞬間,經歷了凋零與重啟。
身為一個寫歌的人,我們的遊戲形式初始也跟詩文類似,都是關係到收納的學問,不過,如今音樂生產已經成為資訊量極為龐大的產業鍊,聽眾的需求也改變了。歌者現在更像是twitch上面的直播主,為了保持觀看率而燒心燒肝。
我並不覺得自己能參透「詩」這門藝術的精髓,只是依然希望自己的歌能存在在一些慢走之人的秘密之中,有不被立刻消化也沒關係的可能。讀詩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這份心思獲得了一點來自創作之神的同理。
讀詩的時候,世界是安靜的,即使在很吵雜的地方,聲音也進不來我的裡面,大概是因為詩裡面滿是很長很長的時間,它們很自然地流成一個獨立的場域,一種外表難以辨識的結界。
但是在這裡面,我跟詩又不是並肩行走的,有點遺憾(但又不真的遺憾),我們終究只能當個旁觀的人。所有在詩裡面的智慧、領悟,或者一種尖銳的、痛苦的、燃燒的狀態,它並不允許你將自己的情緒帶入,因為那樣你就看不清楚它的全貌了。
這也是跟歌比較不一樣的地方。我們寫歌的人,必須釋放歌去成為別人的眼淚。要特別有這種個性,才能寫出好歌。
如果問我對「詩人」這個角色的認識,我想大概就是擁有足夠能力,去寫出一種不可侵犯的人吧。
鄭宜農的讀詩筆記
① >>>
但我是不是全然活著,而那樣就夠了嗎?
過去不夠,現在更是不夠
我選擇我排斥的,因為別無他途
但遭我排斥的比從前
更多,更密,更嚴苛
一首小詩,一聲歎息,以難以言喻的損失作為代價
——節錄自辛波絲卡〈巨大的數目〉,收錄於《辛波絲卡詩集》,寶瓶出版
和巨大的數目格格不入的,照理說應該是我們每個人。常常覺得彼此都是自我的囚徒,我們的眼睛甚至只能看到正面算起來的一百八十度,而且很多時候,覺得即使看到別人的背面,好像也不干自己的事。有時候我會對這樣的事實感到悲傷,但有時候又很享受。孤獨本來就藏在每個人的體內,懂得欣賞它的人是贏家。
其實針對《辛波絲卡詩集》收錄的作品,要選出一首作為最愛實在是不可能,只是這首詩剛好是我時常思考的主題:上帝為什麼要所有生物以孤島的形式存在。光是想到「死」這個每個人都必將擁有的經驗,其真理終究沒辦法由一個人傳承給另一個人,就感受到我們的彼此連結必有其極限。
② >>>
鳥只能飛上飛下
鳥無法為死亡命名
鳥只能變得無法動彈
天空只能永恆地變得寬了
——節錄自谷川俊太郎〈鳥〉,收錄於《春的臨終》,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每次被內心執著所困的時候,我都會想到「對這個宇宙而言,我們其實是比灰塵還小的存在」的事實,我們的傷痕壘壘、戒慎恐懼、極度喜悅,都只是幾顆原子在浩瀚之中兀自旋轉。想到這邊,一不小心就會產生「好像其實不用努力」的消極之心,但實際情況是:我每天都還是無法克制地去奮力存在著。
〈鳥〉大概是建構在這樣的事實底下,關於一場死亡的故事。一種武器被發明,並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奪走另一種生物的呼吸;對於讀詩的我心空了一拍,對於天空來說則一點所謂也沒有。詩文以一種旁觀的角度和美麗的詞彙寫出了宇宙的殘酷,讀到這樣的作品,讓我不禁懷疑:創作這種行為本質上是不是有點邪惡呢?
③ >>>
擁有撥弄時針的能力她最重要的工作
就是操縱時間的誤差值——
上床時間推遲了,就把起床跳快些
打卡秒針鬆懈了,工作速度得加倍
她的手上有一千個時區,分屬孩子、父母、工作
以及她可憐的丈夫
這幾塊大陸,爭奪星球的晨昏
她是傾斜的地軸
——節錄自潘家欣〈活過兩次的女人〉,收錄於《負子獸》,逗點文創
我喜歡時空在詩文裡層層疊疊,就像走進佈滿鏡子的房間,而產生了不確知自己所處位置的錯置感。通常我會有點害怕在藝術呈現裡,出現與現實太過靠近的描繪,我說的靠近包括語言、文化、生長年代的實際距離。害怕的是我們沒有身在其中真的不會懂,這種不懂有時候令人感覺罪惡,尤其當我為自己的時間自由而歡快的時候,其實是有可能會失去這份同理的。
但在創作裡,文字本該有被選擇成為利刃的自由。有時候我希望每個母親都能有一支不害怕傷人的筆,希望我的母親可以重來一遍,過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④ >>>
不忍卒讀的星圖
(無論你向東向西
總是一片愁苦,等著你
發現你,終於迷了路)
腳印正在牆上嬉戲
森林在腹下著火;釘子正在
緊張地工作。你想:怪不得
燐火曾在晚間摸索
穿過獨立的凋萎
我們也要航行,帶著
那種細緻近乎晦澀的果敢
——節錄自楊牧〈我們也要航行〉,收錄於《楊牧詩選 1959-2013》,洪範書店
曾經有一個邀約,請我選一首楊牧先生的詩入歌,後來案子沒有持續,但我歌寫出來了,選的詩就是這首。
我喜歡「航行」的畫面感,邊讀內心邊有一種想像,深信這船是在無止盡的夜裡的湖上,而那湖水也是無止盡的平穩,整件事情因此變得有點詭異。詩文裡釘子敲打的聲音彷彿真實出現在耳邊(如果有機會把歌做出來,想把這樣的敲打聲放在裡面),在我腦子裡,規律的節奏與生命一塊一塊崩裂的畫面搭配在一起。
我最喜歡的一句是「不忍卒睹的星圖」,首先它唱在歌裡的時候有一種爽感,其次,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完整地解讀,但在我看來,這詩裡所有與方向辨識有關的詞彙都是破碎的。
但我們始終也要航行,在一首不算短的詩裡,在平穩到像鬼片一樣的黑色的湖上,在存在的痛苦與上帝隨意的玩笑中。
⑤ >>>
也想要逃離腐爛的籃子
他並不喜歡自己腐爛的鼻子
更同情被迫跟著他一起腐爛的馬子
他痛恨你揣測他從小一定也就是腐爛的種子
甚至是誤解他是腐爛的粽子或者腐爛的松隆子
其實他只是無意間滾到了腐爛的位子
但他始終如一還是一顆希望自己能夠甘甜的橘子
——鯨向海〈腐爛的橘子〉,收錄於《大雄》,麥田出版
一直喜歡鯨向海先生的作品,喜歡一本詩集裡同時存在著嚴肅的格式以及突然很當代的口吻,喜歡用帶著一點聰明的惡趣味,包裹著其實很深的刻痕。因為特別喜歡這個特質,所以這麼多他的詩裡,選了這首從頭到尾都壓「子」韻,讓我笑出來的詩。
它乍看像一串使用高級隱喻的網路po文,來自一個知道自己腐爛但是仍然有著辯解慾望的靈魂,這樣其實滿好的,因為這個世代能夠擁抱一顆用彆扭的方式求救的心。但它其實是以娛樂效果包裹的厲害的詩,你唸的時候,會發現每一個句尾都令人爽快的韻律,才能突顯一顆無意間滾到腐爛位子的橘子的咬牙切齒。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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