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清楚:來吧!焙焙!不讀詩,與需要讀詩的時候

聯合新聞網 蕭詒徽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9「那些有詩相伴的人與生活」

生活中能讀到詩、感受詩的機會變多了,在社群媒體、書店、廣告、電影、展覽、演唱會中都有詩的足跡。本期《500輯》邀請身為音樂創作人、出版人的讀者,詩人與詩書店店主,分享他們與詩的關係。與其說愛詩,不如說我們需要詩。詩的精煉、隱晦、私密,讓人在巧妙表達的情感智識中有所發現,找到安放自我的位置,得到被理解的力量。

來吧!焙焙!(Come On! Bay Bay!)|獨立民謠組合,創團核心成員為...

鄭焙隆曾經跳過樓。

那是唸碩士班時的某堂法文課,教室在二樓,下課時間他望著地面,忽然非常好奇:跳下去的話會怎麼樣呢?

那時,二十多歲的他偶爾會這樣冒險。騎著機車,他就想:閉上眼睛騎的話會發生什麼事?閉了一秒發現沒問題,那閉著兩秒看看?「那時候,我覺得事物用什麼方式聯繫在一起都可以。那種比較跳躍的狀態,或許也是比較適合創作的狀態?」

當我問他,如今在哪些時候會想讀詩,他先繞到十多年前跳樓的事,然後回到現在的他,卻是要說明自己為什麼不再是文藝青年:「我後來學習的是所謂的『分析哲學』,研究道德與政治哲學,討論事情如何算是『好』與『壞』、『對』與『錯』、『正義』與『不義』,這要求非常有秩序的觀念系統和思考。」

哲學訓練使他成為不再那麼跳躍的人。「以前的我,聽到『人應該要依循理性行動,做有道理的事』這樣的命題,會真心覺得很困惑。我會很直覺地問:為什麼不能做沒道理的事,有時候那樣也很爽不是嗎?所以我會單純因為無聊,從二樓跳下來、閉著眼睛騎車。但現在我變了。」

焙隆談及自己思考與行動的習慣,已和從前不同。 圖/Jimmy Yang攝影

眼淚要有意義

兄妹倆說,他們鄭家是一個「崇尚智性」的家庭。

當我問他們,為什麼現在很少讀詩,焙隆又繞回童年:從小,他和鄭焙檍就被教育「不要含糊其辭,能講清楚就講清楚」,對於事物「不要安於膚淺的解釋」。那種對於理智的追求有時候也轉變成一種尖酸的態度。焙隆說:「有時候我真的對抒情歌非常不耐煩。你有一些情思,真的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想在作品裡釋放出來,這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

倒不是沒有情緒,焙隆看電影時也會哭,特別會因為親子題材共感掉淚。不過,那通常是一種因為對理想有嚮往而產生的情感反應:「我就在想,這個世界為什麼不對那個小朋友好一點呢?」

眼淚也要有意義。這或許是兩人如今和詩距離較遠的原因:在感性之前,他們更在意的是理性的領悟。就因為一直沒辦法智性地把握詩,讀詩讓他們倍感挫折。

他們更喜歡讀小說。「就算看不懂,你讀完之後往往至少得到一個故事,」焙檍說,「可是詩,雖然我有時候可以感覺到它的情緒幅度,遇到陌生的典故、人名,或無法理解的比喻、修辭,我還是會覺得很疏離。」

或許不同於多數讀者,在焙隆、焙檍兄妹眼中,詩不能只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聲的感覺載體。如果真要讀,基於對文學的虔敬,他們還想知道,詩能給他們什麼智識上的收穫。

對焙隆、焙檍來說,詩不能只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聲的感覺載體,他們還想知道,詩能給他們...

文藝青年之王之路

與詩的距離說遠是遠,但此刻面前放著十數本大多已泛黃詩集,也都是從他們書架上蒐集而來。不特別愛詩,卻仍然給詩一個位置,焙隆說:「我也曾經想成為文藝青年之王。」

R. M. 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重慶大學出版社)、T. S. 艾略特的《荒原》(上海譯文出版社)、艾蜜莉.狄金生《狄金生詩選》(木馬)。曾經,焙隆以為他讀不懂詩是翻譯所導致,於是繞回頭,找英文詩集來讀。然而不懂還是不懂,他於是再繞另一條路,嘗試藉小說觸類旁通——比方說他熱中閱讀的短篇小說家瑞蒙.卡佛也寫詩,他就趁機讀了卡佛的詩文集《Fires》。又比方說,讀到保羅.奧斯特的小說引用W. H. 奧登的詩作,就在書店買了幾部奧登的作品。

不過奇怪的是,那些奧登的詩也只有在被鑲嵌在小說的脈絡裡,才讓焙隆覺得特別能領悟其意境。就其自身,他依然覺得無法與它們親近。

保羅.奧斯特、T. S. 艾略特、瑞蒙.卡佛與北島等人的作品裡,都有焙隆與焙檍讀...

十年過去,期間焙隆出國讀博士班,時間變成稀缺資源。原本一年能讀百來本書的他,大部分的閱讀時間要留給哲學著作,剩下不到十本書的額度給其他讀物——他終究放下對自己成為文藝青年之王的期許。

對詩,他不再要求自己必須全面性、系統性地吸收,告訴自己:只有粗淺、直覺式的認識也沒關係。那些為了逼近詩而蒐集的詩集們,就這樣待在書架上,等著下一個被翻開的契機。

輕輕地清楚

反倒是在這樣隨意的心境下,他遇上W. 辛波絲卡,而她遇上北島。

來自另一個樂團的朋友幾年前想上配音班,拉焙檍一起去。為了練習發音,她翻找原本不怎麼有興趣的詩,因為它們的篇幅短,斷句間隙適合表現配音技巧。她因此讀到北島的〈回答〉:「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為了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節錄)。

「雖然我沒有辦法說出詩中的體悟,卻可以很直覺地感受到裡面的情感。」她說。

至於辛波絲卡,焙隆印象最深的是林蔚昀譯的〈僅只一次〉:「所有的事只會發生一次/不管是現在或未來 正因如此/我們毫無經驗地出生/沒有機會練習就死去」(節錄)。

「對我來說,它的主題很明確。」焙隆說,他讀辛波絲卡的滿足不是一種獲得理性領悟的喜悅,「我猜這首詩的主題在智性上是很好掌握的,但它讓我覺得很親近——她用簡短而巧妙的詞句,把她要傳遞的訊息,表達得很清楚,帶著一點靈光。」

他不需要這首詩有多了不起的哲學意涵:「比較粗魯地說,這說的也不過就是『Yolo』,You Only Live Once。」但是能用這麼輕巧的方式將道理說出來,傳達給讀者——這一點,讓總是忍不住讓話題繞來繞去的鄭焙隆特別喜歡。

但就連辛波絲卡,現在也少翻了。鄭焙隆半開玩笑說,現在會拿詩集來讀的時刻就是他必須發廢文的時刻。所謂廢文,例如樂團宣傳貼文,這類文字不適合用哲學腦來寫。「總之,當我需要我的想法不那麼有秩序的時候,我就會拿詩來讀。」

不再從二樓跳下去了。但需要的時候,他會拿詩來讀。

焙隆說,當需要想法不那麼有秩序的時候,就會拿詩來讀。 圖/Jimmy Yang攝...

◎場地協力:SODA by coffeeflair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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