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綻放】胡晴舫:當我離開一座城市,那段人生就結束了

聯合新聞網 胡晴舫
《無名者》作者胡晴舫。 圖/聯合報資料照片

我以為這是為何我開始寫作的原因。蕩了我一段路,才明白自己誤解了。人生旅途上,我之所以與他們碰撞,因為我與他們同類。我們這類人沒做什麼大事,光是讓自己這間生意慘淡的咖啡館努力在城市一角存活下去,已經費盡全部的力氣。

比起同齡人,我算活得輕了點。因為我的人生分散在不同城市,每回遷徙,便捨掉了一部分。倒不是為了上路輕便,而是人生帶不走的部分總是多過帶得走的。人生像是一條長棍麵包,掰掉一塊一塊,再一塊,越來越短,越來越輕,最終沒有了。而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孩子,天真以為沿途撒落麵包屑,便能紀錄來時路,哪天心血來潮,便可循跡回頭,但是,森林裡的動物吃光了麵包屑,青苔掩徑,林木枝葉繁密交長,連陽光都尋不到路下來。然而,比起大部份常人,我又算活得重了點。因為我的行旅背囊裡畢竟裝了好幾段城市人生,令我走起路來腳步不免沈了些。

既輕且重。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小說《繁花》有個小琴,她說,「我以前一直認為,人等於一棵樹,以後曉得,其實,人只是一張樹葉子,到了秋天,就落下來了,一般就尋不到了。」

高樓為木的水泥叢林中,有真正的樹,我就去那裡走走,想想一個人到底是樹還是樹葉子。熹微晨光中,慢跑大軍如時代巨風呼呼吹過我,迎來落日餘暉,年輕人三兩親愛成群,小學生回家,那些歡鬧笑語不多久便消逝於冰冷的黑夜。我更熟悉那種漫長不知盡的午後,公園外頭的城市鬧烘烘,充斥喧囂,公園裡寂靜無聲,宛如一顆遭離心力推落的孤獨星球,只剩下太陽,曬出深深淺淺的陰影,我會瞥見那一顆顆髮質脆弱的白色頭顱,躲在涼爽濃蔭下,低頭翻閱書籍報章,而不是滑手機。皺紋固定了他們臉上的表情,替他們做了張新面具。他們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前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

我覺得我理解那些老人,那些老人也理解我。不論我們內心如何自覺沒有改變,證件是同一個名字,住在同一棟公寓,伴侶仍是同一人,我們都不再是原來的我。

當我離開一座城市,那段人生就結束了,對原來的城市來說,我已經死了。當我向台北朋友講述那些炎熱的夏日週末去香港深水灣游泳,一跳一跳走在沙子滾燙的海灘,然後撲通一下全身浸泡海水那種清涼暢快感,或向紐約朋友描繪寒冷凜冬中,從東京有樂町車站出來,橫過大街,鑽入橋底下,一路循著串燒的醬油焦味,找到僅一條吧台只容八人站著吃麵的拉麵店,顧不得湯頭燙嘴,便呼嚕呼嚕喝下去的喉頭刺激感,我都覺得自己在引述一本早已絕版多時的舊小說,主角不是我,只是一個虛構人物,恰巧與我同名,並且因為寫得不太好,所以早就沒什麼人閱讀。(摘自《無名者》/整理:編輯部))

胡晴舫的散文集《無名者》封面。 圖/八旗文化

女力綻放 胡晴舫 無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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