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設計師王奕盛/看不見的台前幕後:23歲,我在雲門擔任助理的一段回憶

聯合新聞網 王奕盛
圖/時報出版提供

2000年六月,我23歲,跟隨著林克華老師學習設計一段時間,不久後他帶著我參與雲門舞集全新的製作「行草」,克華老師擔任舞台與影像設計工作,讓我協助做他的影像設計助理,當時的我擁有一顆年輕的肝,是個不用睡覺也能活的年紀。

某日上午9點,與兩位林老師相約故宮門口,當日行程目的是拜會故宮副院長,洽談與故宮合作,取得「行草」演出中所需要影像的機會。雖然這等大事輪不上年輕的肝焦慮,但因為擔憂遲到壞事,依舊緊張到整夜睡不著,上午8點多就出現在故宮門口等待。

六月早晨的陽光照射著削瘦的身體,投影出不成比例的竹竿人影,焦慮依舊,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焦慮從而何來。蟬鳴聲加深了不安,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遺漏了開會需要的資料文件?神經質地逐一檢查數遍後,腦中反覆回想克華老師交辦的事項,同時心想,不知道他今天幾點才到得了這裡?

克華老師的作息始終異於常人,我在擔任他助理的那段期間,更是深刻體悟到這一點。我們經常約下午四點在他的設計公司碰面,那時候他的公司還在光復南路上,敦南誠品離那裡並不遠。公司隔壁的地下室也有一間規模較小的誠品,當時延畢中的我無所事事,生命中只有到公司跟老師做設計以及逛誠品這兩件事而已,現在想起十分珍貴。

每當我準時踏進公司,公司裡的每個人總會笑問我那麼早到幹嘛?接著就是長時間的等待了。克華老師通常傍晚才抵達公司,辦公室裡所有排隊等他的人一擁而上,等到所有人結束工作上的討論,輪到我時往往已經超過晚上11點了。

不過對於這樣的過程我倒非常樂在其中,因為在等待中,我可以看見形形色色的人與事,觀察著克華老師看待這些形形色色的態度與觀點。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裡相處了無數個只剩我們兩人的深夜,如同私塾般,學習著一個設計師面對設計難題時的從容與優雅,除了傳道授業也解人生的惑,除了設計專業也學著如何當一名設計,除了構圖顏色也聊聊香菸、紅酒與生活,十分過癮。

我們的工作通常開始於一杯咖啡,接著是無數根的香菸。私塾裡,他對我手把手地傳授,討論著那一點點觀眾不會發現的細微,然後發現那無數細微堆砌出來的成果,逐漸像樣成型,最後帶著一絲滿足離開。直到現在,如果有機會被剛破曉的陽光灑在我臉上時,總會勾起我跟他一起工作的回憶。

因為了解他顛倒的作息,我在故宮門口還替他擔心著,不知道他今天會遲到多久?這時候,老林老師出現了,上午8點40分左右。

老林老師點起香菸對年輕的肝招呼微笑,問年輕的肝說怎麼那麼早到?跟自己心中最景仰的人單獨在一起分享著香菸,是那個時候從來沒想過的期待。想霸占著他詢問滿肚子對於人生疑問的解答,但時機卻不對,就只能對著他傻笑。陽光下,香菸煙霧中,老林老師的臉看起來慈祥無比,他關心著我跟著克華老師工作的種種狀況,問道何時當兵?有沒有睡覺?未來想做什麼呢?他突如其來的關心,讓明明該問問題的我,反而顯得無法招架,只能繼續傻笑。

「克華呢?」他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時間是上午八點五十分。這是一個您不需要問的問題才對啊!您怎麼會問我這個小小助理呢?您怎麼會不了解他的作息呢?您怎麼會不知道他不可能準時到呢?您跟他認識了那麼久,怎麼會問我這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呢?

我的心裡滿滿的都是對他這個問題的疑問,但我甚至連一點思考與焦躁都沒有,第一時間就繳出我的答案,而且覺得理所當然地答覆說:「我不知道。」慈祥的臉瞬間轉為怒目,持菸的手隨即抓著年輕的肝的脖子,以一種平常在編舞的聲量,在故宮門口咆哮:「你─給─我─現─在─打─電─話!」字字分明的咆哮。

年輕的肝內心有點委屈,更多的情緒是憤怒,一方面脖子被抓得疼痛,但更痛的是看見了自己景仰的人的那雙怒目,對著年輕的肝露出的失望。於是我隨即打了電話。如同心裡的預設,在上午的八點五十二分,克華老師沒接電話,克華老師不可能在這時候接電話的。

「老師,他沒接。」年輕的肝用十分委屈的口吻說出這五個字,甚至有點抗議意味,暗示著被錯怪遷怒。

沒想到憤怒的臉再度瞬間回到微笑,就在一秒鐘的距離裡,在往後的近二十年裡,我也時常想起這個畫面。

「哈,那是當然的了!」老師慈祥地說。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來得讓我摸不著頭緒,我甚至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會接的,但是你也打了這通電話,你做他的助理就應該打這通電話。」老林老師看出我的疑惑,這麼說。那一刻我打從背脊發麻,感到羞愧,這種感覺也時常在往後的近二十年裡被我記起。這也是在正式進入劇場前,一位我所景仰的老師,教導著年輕的肝的回憶,永生難忘的回憶。

◎ 本文摘自《看不見的台前幕後》,作者:王奕盛,時報出版,原章節標題為〈助理〉

◎ 責任編輯:翁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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