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德政:我在城市的浮島上寫作,有時眺望

聯合新聞網 陳德政
陳德政在台北的住所。 圖/陳德政提供

從我書桌前的那扇窗戶,那個宛如Instagram正方形景窗的方框看出去,是一排斑駁的鐵皮屋頂,一片一片反射著日光的亮度,有灰、有褐,有像烤過的紅磚,在飛鳥眼中是無秩序的漸層色。

這片屋頂海洋的背景,是陽明山的緩丘,遮掩在不透光的雲霧中,暗示著今日的空氣品質與路人的心情。橫跨在前景與背景中間的,是市民大道的高架橋,如果能拿尺丈量,我的窗戶與橋墩大約相隔一百公尺,這樣的距離讓我不會被行車的聲響打擾,又能從我坐的位置上,看見隆起的車身。安靜是重要的,風景則是奢侈的附加。

巴士、大卡車、消防車,它們的車燈點亮高架橋的暗處,夜晚,突然會有光線畫過窗外的黑幕,像森林裡一閃而逝的螢火蟲。那是我仍習慣在深夜寫作的時候。

我住的這棟公寓恰好落在盆地的中央,市民大道在北,東西兩側矗立著捷運的高架軌道與建國高架道路,四面有三面都是高起的橋,當我站在天臺上眺望,有時會覺得自己住的地方彷彿浮在水面上。水深受季節牽引,冬季水淺一點,乾冷的空氣刺激著皮膚的感受力,我與這座城市的距離也近一些。

夏季水深一點,颱風過境的晚上水甚至會從門縫溢進房間,我這戶頂樓加蓋每面牆都開了大大的窗戶,一扇一扇在狂風中震得嘎嘎作響。住頂樓的人多少都會耳聞(並惦記在心裡)某個朋友的朋友也住在頂樓,他的屋頂在某個強烈颱風像騎著黑龍的戒靈盤旋其上時被掀掉了!屋裡的東西濕了大半,包括他最後一丁點外地人在台北租屋的自尊。

我棲身的頂樓本來是房東要蓋來自己住的,因此蓋得比較講究。前幾年換約時那對老夫婦又幫我加了一層新的屋頂,他們或許也聽說過黑龍展翅的故事。

陳德政從頂樓住處望出去的風景。 圖/陳德政提供

在沒有高架道路的南側,緊鄰著公寓的是一座社區公園,徘徊者不多,土風舞社的阿姨練舞的場地是安東街土地公廟旁的另一座公園,也是黃昏市集的地點,賣野菜的歐巴桑會把她們的農產在報紙上攤開,一邊閒話家常。旁邊總是站著一條長長的隊伍等著買那家有名的肉圓,涼亭下是一群移工姐妹用母語安慰著彼此的寂寞,天快黑時,她們會用輪椅把一天比一天衰老的主人推回家。

擁擠的捷運此時在這幅畫布的上緣駛過,裡面挨著要回內湖的通勤族,坐第一節車廂的人會順勢看一眼即將暗下的陽明山。

這也差不多是我要去覓食的時刻,我靠著陽台俯瞰公園的羽球場,思索著今晚要吃什麼。附近有30家稱得上好吃,而一餐150元以下就能打發的外食選項,理論上可以連吃一個月不一樣的食物,但往往,總是相同的幾家一吃再吃。

從前我會在晚餐後繼續寫作,這兩年我要求自己配合星體的運轉,盡量日落而息,雖然夜跑的習慣一時半刻很難調整為晨跑。這棟老公寓是有電梯的,下樓後我穿著跑鞋一路跑到鄰近大學的操場,繞著跑道,在整座城都靜下來的時候回家。羽球選手都收工了,鳥因為白天看了太多屋頂在枝頭閉上眼睛。

一年中有某一天,這時城中會浮起一座孤島,周圍的天橋因消失的車流而下沉,萬籟俱寂的午夜,東邊的天空爆開一串絢爛的煙火,「這是我在這裡的第12個跨年夜。」男人對自己說,今天就別再工作了。

◎責任編輯:胡士恩

陳德政 在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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