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從「電光影裡」、「意念」到「飛地書店」,讓斷裂的重新連結

聯合新聞網 張潔平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3「我們的結束與開始」

2022走到尾聲,我們用六個關於結束與開始的故事,告別今年最後一期專題。你或許也曾參與其中,例如在即將熄燈的公館卡夫卡遇見喜歡的音樂,十年來看了不只一次的《向左走・向右走》音樂劇;你或許會有共鳴,當面對另一個親密的生命,相愛關係是一輩子不會停歇的課題。

我們也邀請四位作者寫下對今年的內外在觀察,將環境氛圍與現象濃縮成關鍵字,成為應對變化的提醒和預期。在2023到來前,某些時空與習慣將從此不再,但曾經發生過的都必定有跡可循,因此,結束也不過是再開始。

張潔平

曾長居香港,現居台灣,曾任《端傳媒》總編輯,為區塊鏈社群平台《Matters》創辦人。2022年春天在西門町開設獨立書店「飛地Nowhere」。

西門町中華路一段170-2號這個地址,我第一次去,這裡是一家名叫「意念」的書店。當時我剛從香港到台北,還處在對未來何去何從的迷茫之中,聽說這裡有家香港人開的書店,就來看書。老闆Carver也是剛剛移民來台的香港人,是那種很典型的香港專業工作者,做事寡言俐落,為人斯文周到,雖是第一次做書店,但把小小一間書店打理得齊齊整整,香港主題的書收得又精準、又全面。書店不大,但我待了很久,Carver也沒有跟我說話,就任我把所有的書目看了個遍。

那時,2019年是剛剛過去不久的事。關於那場運動,你看得到書架上開始長出艱難的記錄、敘述、生怕忘記而要趕快留下的集體回憶。你能共享書裡的傷痛心情,也能感受到書架呈現的用心:現實中已經被高牆阻隔,無法見面的人,他們的書放在一起,在思想的世界彷彿還連結著⋯⋯店裡偶爾也有廣東話響起,其他香港人來到,靜靜地看書,靜靜地離開。

意念書店令剛剛到台北的我知道,我不是太孤單的一個人。雖然還沒做好準備要跟其他人相認、連結,但知道你在意的事,有人也默默地在意,哪怕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就多了一點放心。

我也是在意念才知道,Carver老闆也是接手了這個空間的人。意念書店的前身是「電光影裡書店」,老闆蒲鋒是更早一點移居台灣的香港人,著名的電影研究與評論者。他的書店在2018年開張,彼時香港還沒有變天,「電光影裡」主攻電影主題書,駐點在電影院、影展和港人遊客都集中的西門町,據說有許多台港出版、難得一見的影展書,是許多電影人愛去的地方。我沒有去過電光影裡,但到台北之後,偶爾會遇到電光影裡的老客人,從他們帶著留戀的談論裡,不免能想像,那是一個自信滿滿,文化活力仍在向外開拓、探索著的香港模樣,連接了一群不分地域的電影人。

飛地前身為香港人Carver經營的意念書店,有許多香港主題的選書。 圖/飛地書店...

在意念之前的「電光影裡書店」,老闆蒲鋒是著名的電影研究與評論者。 圖/飛地書店提...

電光影裡因為不敵疫情到來、旅遊限縮、西門町冷清而收起。恰好遇上Carver一家在2019後移民來台,接手了書店,轉為意念。可惜,離散者的足跡總是無法安定。2021年12月,意念書店突然在網上宣布,說要關門了——原來是Carver一家在台灣的投資移民居留轉成定居身份時遇到困難,幾經掙扎,決定不再等下去,2022年春節就要從台北再一次舉家遷移去英國。

最後一週,我去了兩次書店。第一次是跟朋友一起去買書。只開了一年便要匆匆告別,許多朋友和我一樣,都惋惜得不得了,這裡是在台灣找港版書的一個安心所在,我們也都感到,這裡也似乎成了香港人流離命運的一部分。第二次,在多數書架已經搬空的店鋪裡,我對老闆說:我想把書店接下來。

這是一個48小時內做的決定。看起來非常drama,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好意思跟人提及。但直覺很清楚——故事還沒說完,不應該停在這裡。我相信,在意念書店關門時我們感受到大家的不捨是真實的;相信這個空間從電光影裡、到意念,所埋下的種子並不只是買書賣書這麼簡單,一個社群的想像和期許已經形成。至於,是什麼樣的社群?「香港」只是指香港人或者香港議題嗎?什麼樣的精神是能夠形容和凝聚這個社群的?既然不該停在這裡,那它又可以如何生長?

飛地的名字從這裡開始。

飛地以閱讀、活動交流創造連結,店裡曾密集的每兩天就有一場活動。 圖/飛地書店提供

飛地的每月暢銷排行榜,上榜書類多元。 圖/飛地書店提供

2022年4月23日,飛地在電光影裡、意念的原址重新開張。但並不是從零開始——現在的我比以前更明白,並沒有什麼事是從零開始,從你開始的。我們都活在歷史的河流裡,被許多人共同經歷的過去所塑造,延續著歷史的痕跡,如果有所覺察,那麼也可以再走前一步,參與創造新的歷史。在過去的8個月裡,在飛地的許多個瞬間,我都能體會到創造與生長的痕跡。

書店的面積不大,台灣同事們覺得如果要辦活動,10個人就差不多了。但飛地每次的活動,都能神奇地坐滿30人,湯舒雯與陳冠中的對談,曹銘宗與蔡珠兒的推談,區家麟與周保松的對談,蔡玉玲的講座、金馬獎入圍紀錄片導演李維的交流、《憂鬱之島》導演的放映會⋯⋯都擠進了35人、40人,甚至一直滿溢到書店之外的街道上,許多人站著三小時,聽完全程,還願意擠到前面來提問交流。許多個晚上,早已過了關門時間,我請店員先下班,書店結束營業,但歡迎客人們留下來繼續討論,爭論到半夜也時而有之。11月飛地竟然承接、主辦了16場與書有關的主題活動,平均每兩天一場。

飛地的台港對談沙龍「為光音作證」邀請潘源良與鍾永豐對談。 圖/飛地書店提供

作家馬尼尼為在書店玻璃留下塗鴉創作。 圖/飛地書店提供

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年底飛地推出的選書福袋服務。收到許多陌生讀者填寫的長長許願單,敘述他們生活與事業中正在遭遇的困境,希望能在閱讀中找到安頓與鼓舞。這恐怕是我做了十多年媒體與出版相關的工作,第一次看到、收到這麼多讀者的心裡話。我花了差不多整整一週的時間,把每個人寫的話在屏幕放大,字斟句酌地推敲,猜測背後的心情,人生的狀態,再想想書架上那些美好的、痛苦的、不安於室的靈魂們,有沒有類似境遇,是不是能陪伴他做個同路人。

這過程意外地讓我感到了「閱讀」這回事的本質。

閱讀本身所提供的,就是一塊飛地,一種連接。在法語裡,lire(閱讀)和 lier(連接)包含相同的字母。閱讀帶我們走向他人的命運,激起我們的情感,完完全全與他人、與在真實生活中可能無緣遇到的人相遇。我一直記得蘇曉康在流亡美國,親人遭逢大難,全家陷入人生絕境時,是余英時鼓勵他,說人生太孤獨,去歷史裡找知音吧。去書裡認識那些高尚的靈魂,人類歷史裡那麼多有趣的、正直的靈魂都將自己交了出來,等著你去打招呼。認識了他們,就不會太孤單。

飛地選書小車,陳列來自香港「見山書店」的選書。 圖/飛地書店提供

飛地舉辦「認識香港的50本書」常設展。 圖/飛地書店提供

書店的本質也是這樣:以書為載體,以空間為場域,創造一場又一場相遇。

我自己,正是被這樣的相遇滋養長大。香港在華語世界,創造了一塊最開放地、與最多元的人群建立連結的時空,一塊「飛地」。我們許多人都是在這時空與世界交會長大。一座城市的現實可能改變。但我相信,飛地作為一種精神,完全可以在許多場域發生,比如閱讀,比如書店,比如任何一場公共行動或交流。一切斷裂的,必當重新連結。

就像朋友們也會問的:「所以英文名是 No Where?」

我也會輕輕地答:「對。但你也可以念成 Now Here。」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Issue73 我們的結束與開始 書店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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