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啟人生】王小苗/關於靈魂我有三個主張

聯合新聞網 王小苗

本文選自《500輯》Issue81「如果我們重啟人生」

「你想投胎成大食蟻獸,還是帶著記憶重過一次原來的人生,努力積陰德,好讓下一世順利投胎成人?」日劇《重啟人生》女主角近藤麻美在「死後諮詢處」的引導下,重啟一輪又一輪大綱類似,情節卻截然不同的人生。

 

戲劇原名為「Brush up Life」,Brush up有刷新、重溫練習之意,編劇無意要你整個人生打掉重練,而就只是「在不同選擇之下,再經歷一次」,如此而已。而當你入戲跟著麻美一起更新劇本,又或者在關上螢幕後,偶爾神遊憶起過去的時光,練習用不同視角觀看此刻的人生,Brush up就已經發生。

 

「如果帶著記憶重過一次原來的人生,你想回到哪一個時刻?」500輯邀請喜愛的作者寫下重啟的故事。每一回重啟,都是再次認識「我之所以是現在的我」的一條小徑。

關於靈魂我有三個主張:

① 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

② 我是過去的我的靈魂碎片組成的

③ 這是我的最後一次出生

如果這是論文主張,大概沒辦法通過專業審查吧,我找不到能夠支持論述的參考文獻。但人生不是學術研究。生而為人,會經歷一些不證自明的篤信,它們就是我的確定。

「這是我最後一次出生了。」我沒有辦法解釋為何我如此確定,但我確實沒有懷疑。電影《香草天空》裡有一句台詞:「等下輩子我們變成貓的時候再見吧 」,每回看見我就心碎,因為我無法和任何人做出這樣的承諾,這就是我的最後一次了。

當重啟人生的修練來到了最後一輪,或許我才逐漸成為了擁有記憶的人。某刻開始,察覺了被意識為「我」的這本書,早有獨自存在的另外一些版本。

小時候我常做相同情節的夢。夢是自動導航的電影。無數次我看著自己從高空中的熱氣球被拋擲而出。同一事件,仰角、俯角、第一人稱特寫、全知旁觀遠景⋯⋯我在夢中重複墜落。成年後坐飛機,我總是分裂,左半身心臟興奮狂跳,右半身源源冒出絕望的冷汗——我曾因對天空的嚮往粉身碎骨過——那不只是一種文學性的形容。

又譬如高中開學那天,某個陌生的短髮女孩,揹著書包經過我的座位。那一瞬間,清晰的念頭浮現:「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是誰?我太好奇了。我跑去和她聊天。比對了所有可能讓我們提前偶遇的時間、地點、興趣、事件,只得出我們的確素不相識的結論。然而那天起,我們就是無話不說的至交,每回交談都像敘舊,一秒也沒有對彼此感到生份過。

似曾相識。彷彿早已經歷。宛如久別重逢。法文描述為「既視感」(Déjà vu),但又似乎不只是那樣一閃而逝的靈光——有些事物不是學習而來的,是想起來的。

有段時間,我對創作生活失去了熱情,當時有人為我做了一場深度催眠。

「高加索山。歐亞邊界。我獨居於沉靜的地下深穴。碉堡般高聳的圓柱牆上,掛滿我⋯親手編織的織毯⋯我記得它們!」我對自己瞬間脫口而出的描述訝異不已。催眠過程中,我緊閉雙眼,卻能仔細凝視一幕幕織毯的顏色、光澤、有高低落差的纖維密度交織而成的圖面。我甚至發現每一張織毯的名字我都還記得。

真切的想念令我顫抖。我想起了當我選擇專注投入創作的時候,我有多麼滿足,從來不會感到孤獨。

一旦想起就不會忘記的那些事,不是開了瓦斯爐燒水,上個廁所後就會忘記關火的那些事。生活、夢境、文本、關係,彼此是彼此最私密的蜂巢,我開始喜歡自己會變老。喜歡自己的碎片裡愛過的不只一個人。即便我永遠不會變成電影《香草天空》裡混和了潘妮洛普美豔DNA所化身的貓,不會變成繪本《活了100萬次的貓》裡那隻終於得到真愛的貓。

我不會變成任何一隻貓。而每天依然有新的蜉蝣誕生於未來,重生於過去,我在多重維度的宇宙交集處駐足,最後一次整晚不睡覺。最後一次單腳跳過人行道。最後一次咀嚼夏天裡的火龍果。最後一次預約蛀牙治療。最後一次背誦 ATM 密碼。最後一次痛恨自己的無知。最後一次帶著不明所以的篤信:當我聽見描繪戰火的琴聲,我會流下透明的眼淚;當我輕觸著戀人頸後的細毛,我會忍不住收緊雙臂。

我知道這次說了再見後,我們就不會再相遇了。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Issue81 重啟人生 王小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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