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K2瓶頸——攀登家呂忠翰:不踩過那條線,只能永遠留在原地

聯合新聞網 採訪/陳德政、文字整理/胡士恩

本文選自《500輯》Issue92「冒險,召喚生活的可能!」

當打開手機就能連結世界,冒險不再只是一生一次Dream Big,更成為現代人規劃Daily Life的依據,追求生活視野的翻新。本期專題收錄三則冒險故事——他們造船,學習迎接未來一場南島海洋文化的交流與航行;他攀登,跨越上一次折返點的邊線,看見下一個攀登時代來臨;她們下潛,在世界競技舞台直面內心深處的恐懼,這些人以行動創造自己和世界的交集,我們有幸跟隨一段,看見他們的艱難、收穫與期待。

今年攀登K2,於我,像是一場生理上的測試。我帶著凍傷後填肉修復的手指,以及慢慢從肺栓塞痊癒的身體回去,説起來蠻好笑的,因為台灣沒有那樣的環境,如果我還想攀登,只能認命去試試身體還能否適應,假如測試失敗,我可能就退休了。

今年一百多位攀登者中,約有十多人嘗試無氧攀登K2,只有兩人成功,其中一人是我。為何選擇無氧?從十年前開始登山,到踏進八千公尺領域,我始終是一樣的想法——用身體去理解我跟山的關係,用最純粹的方式去跟它對話。現在的趨勢其實不利於無氧,傳統路線上新手太多、容易塞車,環境的風險已經存在,再加上人造成的風險,說不定現在的無氧攀登比早期更困難。

每一次無氧攀登都幫助我推算出下一次可以到達的高度,約可推進500至600公尺,K2高8611公尺,我下一次可適應的高度就會落在9000公尺左右,意思是如果要無氧攀登聖母峰,我大概可以有六、七成的把握。

2019年攀登K2非常興奮,第一次爬,又是跟元植一起,我們是九零年代最早感受到K2魅力的國高中生,一直對它有期待;今年的心境相對比較沉澱,這四年間有不少國內外朋友離開,我也重新看待K2,生命帶著我認識這些緣份,進而萌生使命感,希望探險更好,走向更全面、更有社會的意義,這才是我今年想做的。

險峻的世界第二高峰K2,有殺人峰之稱。 圖/呂忠翰

高海拔攀登家呂忠翰,已無氧完攀八座8000米巨峰。 圖/呂忠翰提供

重返瓶頸,活在自己決定的道路上

我很清楚2019年的撤退點,靠近8100公尺,一處雪原、接近石頭的地區,這一次攀登K2再次看見那個瓶頸(bottleneck)的時候心裡很興奮,想著怎麼這麼輕鬆就到了,當時時間還不到晚上11點。我抬頭往上看,場景跟那年很相似,架繩隊的燈光一樣在前方,我的無線電因為低溫而失效,完全不知道前面的狀況,不禁心想:該不會劇情重演,等一下又要搞很久吧?

我想上去。我已經等很久了。我知道這件事一定有風險,但你得把那一條線踩過去,才會知道後面發生什麼事,如果不做,只會永遠留在原地。我決定繼續,大概走了100多米,時間近半夜12點,來到接近8200公尺的位置,我發現所有人都卡在那邊,整路上都是人,都坐著等架繩隊。

我不想等待,等待對無氧攀登者蠻傷的,溫度很低,我一邊考慮要不要折返,一邊維持著狀態。我一定要想辦法,最少要過瓶頸,至少穿過去。我還挖了一個能窩起來的洞,用包包擋風,窩著睡覺。

好不容易等了三、四個小時,清晨日出前,隊伍終於開始動了。我們橫渡的那段絕壁出現了,大約200米,下方是70度左右的絕壁,路寬不到70公分,需要繩子協助,旁邊是鬆雪,一踩就會滑下去。一切很完美。從半夜開始好轉的天氣,日出出現了,我當下很感動,覺得這一趟應該有機會完成。

K2瓶頸的橫渡路線,有無與倫比的視野。 圖/呂忠翰

沒想到往前走沒多久,我看到路中間躺著一個人,他的手在發抖,口吐白沫,已經失去意識但還沒真的死去。那一刻的打擊其實蠻大的,你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沒辦法為眼前的人做些什麼。

我當下覺得最好的方式是割斷他的繩子,一了百了,不要讓所有人都跨過他,讓他走得更有尊嚴。假如是我,我可能會希望這樣。但我不能這麼做,我只能祝福他,他活在自己決定的道路上。

同行者,豬娃娃與末代武士

每次攀登我都會帶一大堆東西,因為我屬豬,總是帶著一隻豬娃娃在身邊,有時他是我的枕頭,贊助商和支持者的旗子也會帶在身上。除此之外,今年還特別跟Sony借了一隻手機取代我的RX100相機,還有Insta360,沿路都開著,只要換電池就好。不過說真的,無氧攀登的狀況實在很難一個一個拿出來。

呂忠翰屬豬,總是帶著一隻豬娃娃在身邊,有時是他的枕頭。 圖/呂忠翰

今年的夥伴是巴基斯坦知名的高地協作Hussain。我們在2013年認識,當時我就知道他2012年在布羅德峰(世界第12高峰)救過一個台灣人。第一次見面,Hussain很快就掌握我的攀登風格和能力,那一年遇上我的隊友墜落,Hussain上山一起協助把他帶下,我們因此有了革命情感,2014年我們又救了另一個隊友,更辛苦更難,我們倆很像山岳界的柯南。

我跟Hussain一直保持很好的關係,只是2015年之後,我結束跟那間攀登公司的合作就很少有機會再一起爬山 ,但我每年到巴基斯坦,他一定會來找我、照顧我,把我當家人看待。

今年找Hussain一起爬K2,是想代替台灣人還他人情,他救了三個台灣人,加上這幾年巴基斯坦高地協作的工作已經沒落了,都被雪巴人搶走,而Hussain也老了,對我來說他是末代武士般的存在,我很珍惜最後這個機會。

劃下句點,大攀登時代來臨

我與我的支持者有共同的精神,我們都知道攀登的風險,我帶著大家的願景、心中各自的困難——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K2——去幫讓大家喚回一種可能性:只要慢慢去完成,永遠有成功的機會。

台灣從九零年代開始發展8000公尺海外遠征,去拓展視野,去闖出自己的想像。那時候台灣對於世界第一,像是聖母峰,已經有成功的經驗,再來的難題就是:有沒有更難的?而K2就是一個象徵。

上一代攀登者其實花了很多心力準備K2,好不容易出發,最後鎩羽而歸。天時、地利、人和,攀登通常躲不過這三件事情。這十年我開始海外遠征,陸續認識一些前輩,感受到他們的期待和能量,今年成功攀登K2也是對上一代的交代,尤其用無氧、半自主的方式完成,我自己下的註解是:這是一個時代的句點。兩代人的累積觸發了攀登K2這件事情,接下來會開始長出新的樣子。

我期待大攀登時代的到來。攀登的技術、資訊和視野應該要打開,開始嘗試新路線,開始去理解攀登跟商業的距離。我們不能一直當觀光客,那在真正的探險領域裡已經沒有意義了。

四年後重返K2,呂忠翰完成了支持者的付託。 圖/呂忠翰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當代冒險 K2 呂忠翰 Issue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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