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生活新日常:不喜歡「聲音」的日本作家永井荷風
某天醒來,永井荷風發現身邊充滿了聲音,而舉世喧囂,彷彿一致歡迎聲音時代的到來,面對世界的改變,荷風以一再逃離作為抵擋聲浪的方法。
「聲音」當然並非新發明,但聲音的儲存與再現,是隨著電力等科技發展才得以出現的全新技術。留聲機的普及,讓人們得以聽到遠方錄製的音樂,而收音機的節目,提供了即時的聲音娛樂。在日本,1920年代後半,也就是進入昭和時期以後,聽唱盤或是收音機節目,逐漸成為都會區大眾的生活享受。
然而,多數人熱愛的新鮮娛樂,對某些敏感的人來說,卻是侵犯個人領域的不快存在。「聲音」接收是聲波經由耳膜的震盪而起,因此,有人認為聽覺感官同時包含了觸覺。如果是這樣,他人擁抱的新聽覺生活,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是深入耳孔的觸碰和騷擾。出生於明治時期的荷風,始終無法習慣他人引以為常的聽覺生活,只好孤獨而焦躁地抵抗無止盡的聲音入侵戰。
以浪漫作家、散步文人聞名於世的永井荷風,出生於明治時代,但因家庭環境,除了學校教育,他也接受江戶以來的漢學洗禮,曾到中國和美國留學甚至前往歐洲工作,並非與現代新聲隔隔不入的守舊派。
名作《濹東綺潭》、《日和下駄》等普遍被認為是躭美派名作,亦有濃厚的江戶文人情懷。但他本人的日常生活可說是多元文明樣貌的堆疊。早午餐吃可頌麵包,喝咖啡或熱巧克力,傍晚散步到銀座咖啡店,既讀福樓拜也愛讀《史記》和森鷗外的歷史小說。
在荷風日記《斷腸亭日乘》裡記錄了他多次受困於收音機或留聲機噪音,不得以避走的事件。「鄰居好像買了新的收音機,一早就傳出體操和樂隊的聲音,甚為妨礙睡眠⋯⋯」,甚至為了躲避收音機聲跑到樹蔭下,也有不堪鄰室收音機聲,不惜走夜路訪友的舉動,甚至為了逃避收音機,走到車站候車室求清靜。雖然荷風會用「物理性防禦」把棉花塞入耳朵,但多半不見效,徒然引起神經緊張,還曾經在鄰室友人扭開收音機時,拿出撥火炭的叉子用力敲擊火盆,用自製噪音抵擋外面傳來的聲音。在《濹東綺潭》中,因厭惡一牆之外傳來的收音機聲,只好離家散步到濹東風化區的主人公,恐怕就是他自身投影。
文化研究學者吉見俊哉在《「聲音」的資本主義》裡,分析過荷風的厭收音機症候群。他援引班雅明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的「複製概念」,認為荷風厭惡的是「脫離(原來)場所」的聲音,也就是在複製過程中失去「靈氛」的不自然聲音。這些去脈絡的聲音,不像寺廟鐘聲,可讓人聽聲辨位,亦不似秋日蟲聲,與人類內在的季節感連結。
不過荷風討厭的聲音,其實與他的自我認同有關,說他辛苦堅守「老江戶人」的地盤也不為過。他最受不了的節目是九州腔的政論、浪花節(浪曲表演),以及不分畫夜從留聲機裡傳出的流行歌曲。
人的喜惡,其實與記憶根源脫不了關係,在直覺的愛憎上,荷風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戶子」,東京人。對昭和時代新日常聲音的厭惡,亦包含了對「鄉下人」與「上位者」聲音的本能排斥。
明治維新後,天皇從「京」之都搬到了新都城「東京」,其中「薩摩」(九州鹿兒島)「長州」(山口)因勤王功不可沒,占據政府要職,把持了軍警系統。對老江戶人來說,德川幕府下台,是天翻地覆的時代變局,隨之而起的,是原本的商人之城、生活之都,成了全國政治經濟的首都,迎來現代都市無限膨脹的局面,也帶來了日本全國各地的方言,特別是「明治勝組」九州人的聲腔。
吉見俊哉認為,荷風只討厭收音機傳來的複製之聲,不過,雖說同樣是「聲音」,日記中荷風雖未對市井之聲爆走,也洩露出微妙的嫌惡。像是「最近路上越來越多鄉下人」等描述,對非我族類的異聲,荷風的神經比針還細。在一二八事變後,聽到東京留聲機商店播放軍歌,舉世皆高歌凱旋之時,他的反應是「這個國家永遠都不會是言論學術的樂土,吾國國民在今日如同往昔,擁有為奪取軍功而不顧死活的特殊風氣。」在軍國主義之聲大熾的昭和初期,荷風在路上聽到「君之代」時,也只能不置可否地避開。
然而,當荷風欲維持避世生活卻持續被人們「再製造」的聲浪侵擾時,在生活,在創作上,荷風都只能把自己活成不合時宜到接近狂人的面貌。
還好,聽覺日常因新科技而日新月異。耳機發明後,「聲音」又縮減到極個人化的娛樂,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中,戴著耳機的青年成為內在世代孤獨的代表。而在20世紀末期,聲音的再現幾乎成為人類與生俱來的經驗。如今,不只是再現技術,聲音的編輯科技的門檻大為降低,podcast的串流世界,不同於收音機的單向操作,讓人們更主動成為發出訊息,編輯聲音的人。
如果生在現代的話,荷風會不會開podcast呢?反正他那一輩的人求學時是朗讀派的,或許能開一個閱讀podcast。不過,他更可能成為在臺鐵上叫人戴上耳機關掉聲音的激動派吧。(你也是永井荷風派嗎?)喔,不,他應該會靜靜地逃走,再留下一句他自己的話:「生於當今之世,不發出聲音,靜靜地生活,看起來好像真的很難啊。」
◎責任編輯:胡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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