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電影/濱口竜介的虛幻與真實,好好抽口菸迎向死亡、面對生活——《在車上》
一名長髮女子(霧島麗香),裸背緩緩述說一則不明就裡的故事,是寓言還是預言,是虛幻或是真實?這樣的光景與懸念成為《在車上》的第一顆鏡頭,而當下一顆鏡頭跟隨180度線的拍攝倫理,切向目光來源之際,觀眾會發現,第一顆鏡頭來自於男性(西島秀俊)的凝視(Gaze),這種凝視揭露、定義了這兩者的鏡像關係,經由鏡頭的轉換回看之後,構成自我的再現,就成了《在車上》在片頭試圖揭示的題旨。
然而,觀眾接下來也很快就能發現,西島秀俊與霧島麗香這樣互為表裡的狀態,是同時施虐與受虐的關係結構。
透過觀看與被觀看,西島秀俊、霧島麗香這對夫妻在一則則不明就裡的故事中,被濱口竜介匡列起來,而故事總是在兩人的性愛後,從霧島麗香的口中徐徐講述,換句話說,故事與性愛,成了西島秀俊、霧島麗香兩者間的觀看鏡像迴圈,性愛也成為了故事與故事之間的媒介,這當然是濱口竜介重要的作者手痕,他遊走於故事/性愛之間,試圖建立這對夫妻自我與外在的輪廓樣貌。
濱口竜介帶著性愛(或說夫妻關係)的真實性,憑藉故事的虛構性,將筆下角色化為走鋼索的人,在危險的高空之上,搖搖晃晃地走向未知彼端,而在解答未境之前,角色便重摔一地,血肉模糊。
在故事/性愛建構的認知(觀看)當中,濱口竜介之後立刻指認出西島秀俊、霧島麗香這對夫妻在性愛中的崩毀,濱口竜介要讓西島秀俊以及觀眾,親眼見證霧島麗香與年輕男性的外遇性愛(還要放聲大叫),於是性愛的作用在這對夫妻之間再度被放大,從原先的緊密關係,成為了破壞關係。
濱口竜介不厭其煩地透過兩顆大遠景的鳥瞰鏡頭,觀看西島秀俊開著SAAB小紅車往返家中與機場,在這種徒勞之下,行使他在前作《偶然與想像》的「偶然」特權,揭露性愛與故事同樣具備的虛幻性,亦即——性愛(或說夫妻關係)並不一定具備真實性。
在此,觀眾也必須注意,霧島麗香的外遇性愛,西島秀俊是透過家中鏡子的反射觀看,「鏡像迴圈」終於在此刻被濱口竜介具體化,並加強語氣註記,濱口竜介就是要告訴觀眾:「關係是虛的、故事是虛的、性愛是虛的、鏡像是虛的。」
濱口竜介一口氣捏碎了夫妻關係,破壞甜蜜生活的常綱假象,再讓霧島麗香的死亡降臨,徒留西島秀俊獨身一人擁抱虛幻,《在車上》的這段「前言」才架設完畢。
而在大約40分鐘的「前言」之中,濱口竜介做到的是打破真實,建立角色的虛空狀態,霧島麗香的死亡之後,「虛幻」永遠是「虛幻」,真實跟著死亡焚燒入土,而濱口竜介最後要讓西島秀俊帶著這份「虛幻」,開著小紅車前往異域(廣島)參加藝術祭,最終,手握方向盤、開著小紅車成了西島秀俊唯一能自主掌握的人生。
在前言的過程中,乃至於《在車上》全片真正欲說的,就是「真實」。但是,真實跟著霧島麗香的死亡焚燒入土,那麼,存活於世的人們,該如何面對虛幻、找尋真實?濱口竜介給出的答案,叫做「故事」,叫做《凡尼亞舅舅》。
眾所皆知,《在車上》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Drive My Car〉,收錄於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然而,奠基在村上春樹的文字中,靠著是契訶夫《凡尼亞舅舅》治癒西島秀俊的創傷。
《凡尼亞舅舅》主旨講述了人性的哀愁、悲痛和救贖。而在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文本中,濱口竜介利用西島秀俊這名角色身為劇場導演的特點,大量拆解《凡尼亞舅舅》的劇場文本,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在劇場中」,觀眾或看或聽,都能發現西島秀俊不斷與《凡尼亞舅舅》的文本對話,或更精準地說,與亡妻和自我對話。
在小紅車上,西島秀俊因藝術祭單位的安排,被迫讓出自主權,將方向盤交予聘僱司機(三浦透子),遭到架空的西島秀俊,在權力結構中心之外,繼續透過卡帶播放《凡尼亞舅舅》的文本,西島秀俊的自言與對答,使這台小紅車成了靈車,乘載的是亡妻記憶,而當記憶與現實不斷交錯之際,就成了虛幻與真實的相互關照,只要靈車不斷移動,西島秀俊就透過與文本的對話,在拼湊過往的同時,逐步自省向前。
換句話說,《凡尼亞舅舅》的文本卡帶錄音,成了某種精神分析與治療,靜默地讓西島秀俊透過對話與台詞,轉換劇場與生活,更重要的是,或理解亡妻的記憶以及更靠近自我的意念。
而在車內狹小的空間,觀眾也必須注意權力的移轉,這同時是勞工階級與知識份子的落差,但是,也能夠發現的是,正因為階級差異,代表勞工階級的三浦透子,才能成為某種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就能扮演提醒代表知識份子的西島秀俊陷入混亂時的理性(帶著西島秀俊前往垃圾窟與北海道),在車內,從開始的對立逐步轉換為互信,使之成為最終公路治癒之旅的重要筆觸。
在劇場中,則是《凡尼亞舅舅》的精湛轉換。濱口竜介將《凡尼亞舅舅》化為人與人之間的巴別塔,透過中文、韓文、日文、英文、手語等多重語境的不理解,在機械式的讀本排練中,打造高聳的通天隔閡,然後著手進行拆解。
「語言」自此成為《在車上》的重要符旨,語言是人與人彼此理解的溝通「工具」,但濱口竜介將「工具」拔除,去中心化後,所有舞台上的溝通就不僅是語言,而是肢體與精神,當語言成了溝通無效論時,就有了在戶外公園排練的這場戲,透過「身體」傳遞情感,如同濱口竜介在《歡樂時光》中透過「身體練習」做到的一樣,語言在此成為某種冷硬介質,使西島秀俊「在小紅車上」的卡帶對話,成為耐人尋味的存在。
而要能療傷,要能溝通,要能面對虛幻,「語言」與「身體」必須是同時並行,前者「在小紅車上」被執行,後者「在劇場中」被確立點出,至於人際/情慾/夢境/真實/虛幻/現實等多重關係與體制,則在濱口竜介的鏡頭下同時建立、然後同時破壞,隨著故事緩緩推進,觀眾這才發現,原來創傷與療傷、虛幻與真實,能夠並存於同一時空。
還有一點必須提醒,「在小紅車上」、「在劇場中」是兩種不同場域,前者擁有封閉性、後者則帶著開放性,而在這兩大重要場域都親身出現,並且產生對話的,除了西島秀俊之外,還有岡田將生。
岡田將生是霧島麗香的外遇男子,作為年輕肉體的再現,輕易對比出西島秀俊年邁的衰老性,而岡田將生也成了幻象與亡妻記憶(故事)的介代,甚至是另一種慾望機制下的集合體。
從岡田將生於《在車上》與《凡尼亞舅舅》中的角色與結果來看,濱口竜介需要這名角色做到的是——慾望的釋放、掌握與失控,當然,濱口竜介自始至終最為關注的角色,仍是西島秀俊,因此,成為「凡尼亞」獲得救贖的並非是岡田將生,岡田將生成了西島秀俊眼皮底下的逃離者,逃離了《凡尼亞舅舅》的文本,至此喪失救贖,也就將救贖二字奉還於西島秀俊。
然而,西島秀俊與岡田將生雙方在小紅車上的對話,成為全片最好的一場戲之一,在這場戲當中,「故事」再度被重新賦予意義,亡妻的意念有了另一層闡述的空間,岡田將生帶來的是另一種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推著西島秀俊面對虛幻,在紅車內的密閉空間,無所遁逃,最終只能打開天窗,將虛幻化為手上的菸,遙祭於天,這是屬於影像的語言,而非劇場或是小說。
或許可以說,濱口竜介在廣島做到的是,進一步將文本與文本的關係再做展延、往下探深,使劇中劇成為特殊意義的存在;濱口竜介(影像)找到村上春樹(小說)、契科夫(劇場)不同媒材間的「同質性」,並施展「戲劇治療」的魔法,藉此證明了電影的包容性、可能性、多樣性,而在文本的拆解與並置的複雜性之中,觀眾看見小說與劇場兩種非影像的媒材,竟然在影像之中論證了電影的純粹性。
什麼叫創作者的縝密思考與才華靈光,這就是了。
基本上,《在車上》是漂亮的三幕劇,仍脫離不了傳統的故事技法,「起、承、轉、合」結構扎實,但是,濱口竜介與另一位編劇大江崇允在傳統技法上做出極富層次的變化,交織出文本的不斷變化。
而在上述的多重文本,觀眾看著濱口竜介行過死亡幽谷,在廣島的舞台劇場、垃圾穴窟之中,逼視慾望、沾黏醜陋、投身虛假、踏向死亡;最後,濱口竜介還是開著那台小紅車,帶著觀眾駛向冰天雪地的北海道,終於,抽離聲音面對真空之際,共同走入了面對真實的邊境雪漠。
在真實的邊境雪漠之中,有眼淚、有擁抱、有治療,這是濱口竜介作為影像支配者的終極試煉,他終在凍土中找到生而為人的存在意義,與假道貿然就此別離,西島秀俊的呢喃自白、三浦透子的側臉疤痕就是鮮明例證。無論階級,這是兩個碰觸死亡的寂寞靈魂(死亡都成為角色無法碰觸或抵達的真實),在「戲劇治療」交織後的釋放與救贖。
濱口竜介最終回到廣島透過無聲手語告訴觀眾,面對生活的種種假象,我們還能怎麼辦呢,只能好好活著,然後靜靜地等待死亡(或是果陀),當這一天(真實)來臨時,請好好迎接冥界之夢的溫柔鄉。這樣的結語並非屈服於溫情之下,反倒是濱口竜介識別虛幻,逼近真實,得出的溫柔仰嘆。
最後,倘若我們將《在車上》視作一場大型的實驗劇場影像排練,繞了一圈之後,小紅車內的權力/關係不斷作用、作用再作用;劇場/小說/電影文本不斷交織、交織再交織,拋出的問題是,創傷會不會好?值不值得面對生活?
濱口竜介就會在真實與虛幻的夾縫中,抽上幾口菸,緩緩地說,創傷或許會好、或許不會,也沒有人能真正瞭解另一個人,但縱使如此,生活仍是值得面對的。
什麼是誠實,什麼是良心,什麼是真實,什麼是電影,就是濱口竜介的《在車上》。
最後,特別想說一聲,看過《偶然與想像》與《在車上》,或許我們可以說,濱口竜介可能是當代最會拍車內戲的導演。
◎ 責任編輯:沈佩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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