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雨生到孫燕姿,王盛弘《雪佛》以流行歌當青春的在場證明

聯合新聞網 王盛弘
作家王盛弘推出新書《雪佛》。圖/王盛弘 提供

每個青春的現場,都有一首歌。

流行就是速度,一月、一季或是一年的當令,旋即被取代,這個沉積岩般的特質讓人著迷。它形成時代剖面,也鑲嵌進個人生命史。我愛流行音樂,愛與時代共鳴共振的心跳,新書《雪佛》便星羅棋布地,處處有歌詞穿插於字裡行間。

若拿流行歌曲為《雪佛》斷代,起點是張雨生推出首張專輯《天天想你》的一九八八,終點則為孫燕姿以同名專輯出道的二○○○年。這世紀末十餘年時間是我生命的「潮間帶」。

潮間帶是潮水一漲一退過渡的空間,緩解了浪潮對陸地的衝擊,這裡不斷地受到沖刷,也飽含生命力。我生命的潮間帶,也就是我漫長的成年禮。

有些歌現在還在唱,有些歌早已經生疏,我藉著《雪佛》提示幾句歌詞、驅遣一節旋律以喚醒記憶,意識流動之間,時空彷彿白紙摺疊,位於兩處的當下與當年便疊合在了一起。

一九八八,我十八歲,參加大學聯考,沒考好。是該屈就於一個不想讀的校系或捲土重來?我思索著、猶豫著,這時在台北讀大學的大哥給了建議:「上來接受文化衝擊吧。」就這樣,我負笈北上,自此,混跡台北三十餘年。

回顧北上前一年,一九八七,戒嚴令解除、蔣總統辭世;當年,五二○農民運動,街頭烈焰喧天;後一年,天安門事件爆發後,我重考上了輔大,受著「在現場」的魅力蠱惑,進入大眾傳播學系就讀。

一九八八年底,一家報社將這一年定位為台灣的「換血」關鍵年代,我身在其中,見識、見證,同時也逐漸裂解,摸索著、學習著,在渦流裡浮浮沉沉試圖掌握自己的去向。我,和多數的人,都既是時代浪潮裡一顆無名小水滴,也是集合名詞裡的一個獨立個體,共同形成紛繁萬狀的時代樣貌。

記憶裡,當時社會的氛圍像跑道上滑行的飛機陡地離地、爬升,順利起飛,葉啟田搖著擺著身體,〈愛拚才會贏〉在街頭巷尾傳唱。記憶裡,高亢嘹亮的,「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我的未來不是夢,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十八歲的我,也被鼓動得像一面即將出航的帆。

八九年秋天,頂著個剛下成功嶺的小平頭來到輔大,被分配住進理二舍,還沒進房間呢,站走廊上,就聽見薄薄木板門後傳來,「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這些愛情教戰守策,十八九歲小夥子,聯考烽火倖存者,誰懂啊?不過,好好聽。聆聽與勸誡,同情與同理,與其夜長夢多的纏綿,不如當機立斷的灑脫。

是的,是陳淑樺的〈夢醒時分〉,室友一遍遍重播我們一遍遍哼唱,磁帶毀損,清亮的歌聲裡有了雜訊,揭開我大學生活的序幕。

大學畢業後,入伍,台南官田新訓中心結訓在即,抽籤決定軍種和部隊。我抽中空軍,分發到氣象聯隊,要去綠島。一同分發到綠島的有三人,下部隊前一夜營火晚會,眾人為我們唱「這綠島像一條船,在月夜裡搖啊搖」,歌聲如潮一波波湧來,「姑娘你也像那流水,在心海裡飄啊飄」,抒情而溫暖,我卻茫茫然地,有點暈船了。

當然,情歌總是主旋律,它投射了我們的渴望。我們讓它為愛情代言,藉著歌聲抒發與療癒,尋求共鳴、尋覓定位,在歌詞的意義縫隙裡,種種心緒找到安身之所。

夜暗的酒吧裡,點播的多半傷心情歌,舞台上一站便是歌王歌后,或低吟呢喃,或哀婉淒絕,不知是對對方的泣訴──「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是我回首來時路的每一步,都走得好孤獨。」還是對自己的喊話──「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愛的束縛,任意追逐,別再為愛受苦。」不只辛曉琪的〈領悟〉,還有王靖雯〈棋子〉、黃鶯鶯〈哭砂〉、莫文蔚〈陰天〉……前仆後繼、承先啟後,唱的都不只是歌,唱的是情字這條路。

張惠妹之後,就躲不過張惠妹了。

九六年底,張惠妹以《姊妹》專輯,平地一聲雷般現身,隔年再以《Bad Boy》撼動國語歌壇。抒情有時,搖滾有時,摧肝斷腸有時,爽朗開闊有時,她的歌聲富有穿透力、爆發力,煽動著聽眾的情緒,讓人酩酊沉醉,在「聽,海哭的聲音,嘆息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中黯然神傷,在「解脫,是肯承認這是個錯,我不應該還不放手,你有自由走,我有自由好好過」中釋懷。

一夜狂歡,略有點疲憊了,但是當「一點都不會累,我已經跳了三天三夜」一響,便如降靈會,尖叫嘶吼,歡蹦亂跳,我們被催眠、被附身,被張惠妹化。

身處於社會躁動、過動,政治與經濟狂飆,街頭運動方興未艾的二十世紀末,我不斷轉換著學生、軍人、受薪階級等角色,對寫作、對愛情、對事業,乃至於對人生充滿了期待,跌倒了爬起來繼續前行,受傷了自我療癒後持續拚搏,失望難免,但始終懷抱著希望,歌哭昂揚,血色充沛。

這一路上,都有歌相隨。

《雪佛》出版後,朋友傳來一首歌,是郁可唯的〈人間路過〉。「嘿,要明白,人會來,就會離開」、「快快抹乾眼淚,看曇花多美;路過人間,無非一瞬間;每段並肩,都不過是擦肩」……一句句歌詞都唱進我的心坎裡。

我的每一本書,封面都有一句slogan般的句子為這本書定調,《雪佛》挑的,是「站在風中,讓風經過,站在河中,讓水經過,站在時間裡,讓人經過,留下來的,成為我自己」。月台是為了離開月台,天橋是為了穿越天橋,誰和誰都只是經過。《雪佛》就是我路過八○、九○年代,看人事物如車窗外風景般朝身後逝去,我什麼都留不住,只留下了文字,只讓我變成我自己。

書名:《雪佛》、作者:王盛弘、書封:馬可孛羅出版社提供雪佛新書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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