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夏寫坂本龍一:第一次聽到他的配樂,我就決定成為做音樂的人

聯合新聞網 雷光夏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2「坂本龍一」

70歲的日本傳奇音樂大師坂本龍一,日前宣告再度罹癌,他形容「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線上鋼琴演奏會《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於12月11日發表:琴鍵旁站立著一盞燈,不變的俐落白髮與眼鏡,琴聲與呼吸聲,由黑白影像記錄成詩。總是喜歡把目光望向未來的坂本龍一,用此刻的身體,將12首經典之作演繹成新曲,我們因而能夠短暫見到美妙的未知之地,把祝福存放於心。我們談論這樣的坂本龍一,關於音樂、生命與創造。然後不會忘記在心底小小說一聲:「Merry Christmas Mr. Ryuichi Sakamoto.」

很長一段時間,在注音輸入法裡似乎找不著「坂」這個字,在書寫時,只能輸入「阪」本龍一,很令人困擾,不過我想:他畢竟不是大眾所喜好吧。

1984年,我是一個愛好音樂的高中生,合唱社的學姊T當時是我們的崇拜人物:她是高音部擔任獨唱的soprano、畫少女漫畫,也常發表有見地又叛逆的言論。有一天T學姊告訴我們:「一定要去看一部電影」「裡面的兩位主角太迷人了⋯⋯」在那天中午的走廊上,她把大島渚的電影《俘虜》劇情幾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然後提醒:「注意,金髮英國俘虜親吻日本軍官的那一幕,太感動了。」

於是我們這群高一學妹就結伴去了西門町。

坐在電影院裡,盯著銀幕,我們不知道自己從那一刻起,成了被龍一與大衛鮑伊男男戀感動的腐女呀。

女孩們首先開始搜集萬年大樓小店賣的明星圖卡。龍一的圖卡不好買,都是畫面模糊、不知哪本日本雜誌翻攝的盜版,同學W還秘密拿到了別校友人在電影院裡、用好相機拍的照片:其中有幾張清晰地攝出——龍一抹上了深色眼影、微嘟著嘴,有點倔強的表情。

家人買給我一台手提電子keyboard,只有37格琴鍵和小面板。知道了《俘虜》的配樂全是主演的龍一寫的,我決定要把配樂一首一首用耳力抓出。每成功完成一首,我便把小琴帶到學校,演奏給一起去看過電影的同學聽。

在教室後方的座位,我們幾個圍在一起,透過音樂,彷彿又再次共有了電影中那些令人激動的片刻,也許,電影之神的光,在那一刻,正照耀著我們。

坂本龍一簽名黑膠。 圖/雷光夏提供

父親朋友家的國外keyboard雜誌廣告頁上,我看到坂本龍一代言的新琴Yamaha DX-7。當時台灣還沒進口呢(後來我當然知道了,他絕不可能是用這台迎合大眾口味的琴寫完《俘虜》配樂的)。父親告訴我,這種新的電子合成樂器呀,似乎什麼聲音都可以發出,也可以自己調整或創造音色,透過多軌錄音方式層層相疊後,一個人就可以完成一部音樂作品,「原來他就是這麼做音樂的嘛⋯⋯」我驚呼。

不過這類新上市的電子合成樂器顯然所費不貲。

從那刻起,我告訴自己,用盡所能想像的方式,有一天,我想要得到這種樂器,然後帶著它踏上音樂之途。

同時,在另一本國外雜誌上,看到當年大衛鮑伊在日本演出時,畫著濃妝,幾乎衣不蔽體地魅惑著觀眾,瞠目結舌:原來世界是這樣的。(沒關係,他們倆做什麼都是對的,我全都會買單的。)

最後,在考上大學那年,父母拜託朋友(影評人梁良先生)從香港帶回一台當時要八萬元的Sampler聲音取樣機(後來才知道,父母的財務狀況遠比想像中困窘,因他們始終把錢全投在這類事情上)。

透過這台音樂取樣機器,少女的我,終於靠近了坂本龍一點⋯⋯

我於是開始用手指,觸下那個美麗電流音樂世界的總開關。

大學時,擁有這台CASIO FZ-1音樂取樣機器的雷光夏,感覺自己更靠近了坂本龍...

時隔多年,這回,坂本龍一為宣傳他的紀錄片《終章》與配樂的電影《亡命之徒》來到台灣,我非常有幸被電影公司邀請作為映後座談的主持人。

見面之前非常緊張,我決定手繪一張小卡片:是他彎腰下來彈合成樂器keyboard側面的模樣。我用粉彩微微上了色,再用英文寫下:

「在80年代台灣漆黑的電影院裡,第一次聽到你的配樂,我就決定成為做音樂的人了

在電影《終章》裡,你曾說希望找到一個綿延的音符,永不休止

對我而言,你創造的音符,以及你那美麗的人格特質,就是那個綿延的音符

始終,會在我的心中迴盪著。」

在電影首映戲院的後台,和龍一先生第一次見面,我遞上卡片告訴他:「因為很害羞,所以把想說的話寫在上面了。」他看了看卡片上樸拙的圖,先轉頭跟經紀人妻子說:「卡哇伊~」然後對我說:「我也是害羞的人呢。」

見面之前繪製的小卡片。 圖/雷光夏提供

電影終了,我和龍一倆人在黝暗布幕後等待準備上台,我回頭告訴他:「等等我會先上去唷。」他說:「好呀~」然後用雙手在我背後推了一把⋯⋯很像高中男生的頑皮。

開放觀眾提問時,彷彿命運安排,我竟看到多年前告訴我《俘虜》這部電影的學姊T,她就正坐在觀眾席我目力所及之處。我指了指她,請工作人員將麥克風遞過去讓她發問,學姊T拿到麥克風,開口問龍一:「您身體還好嗎?」然後就紅了眼眶。

我明白為什麼。

座談終了,我站起來想做個結論,龍一又忽然將我摟入懷中(表示感謝嗎?),我驚惶失措像隻小鹿,但還是為了職責,想要拿著麥克風繼續說話作結語。回想起來,自己完全沒有好好感受擁抱的那一刻——若有機會,可以像電影裡的大衛鮑伊那樣輕輕回吻該多好。

那是2019年5月的事。

與龍一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之後,再過幾個月,世界,就完全不一樣了。

雷光夏畫下與坂本龍一的見面與擁抱。 圖/雷光夏提供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Issue72 坂本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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