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祖蔚寫坂本龍一:一只麻布袋,與坂本龍一左手香

聯合新聞網 藍祖蔚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2「坂本龍一」

70歲的日本傳奇音樂大師坂本龍一,日前宣告再度罹癌,他形容「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線上鋼琴演奏會《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於12月11日發表:琴鍵旁站立著一盞燈,不變的俐落白髮與眼鏡,琴聲與呼吸聲,由黑白影像記錄成詩。總是喜歡把目光望向未來的坂本龍一,用此刻的身體,將12首經典之作演繹成新曲,我們因而能夠短暫見到美妙的未知之地,把祝福存放於心。我們談論這樣的坂本龍一,關於音樂、生命與創造。然後不會忘記在心底小小說一聲:「Merry Christmas Mr. Ryuichi Sakamoto.」

訪問當天我才知道坂本是左撇子,而且他用左手掐了我的大腿一下。

事先完全不知情,臨場才有驚喜。

2018初春,坂本龍一應邀訪台,在富邦講堂舉辦《坂本龍一:譜寫自由樂章》講座,我應邀擔任與談及提問人,彼此互不相識,為使講座順利,主辦單位先安排聚餐閒聊。初次相見,寒喧過後,坂本遞給我一只白色麻布袋,我這才注意到他是左撇子。麻布袋是他的見面禮,純樸素雅,接進手中的當下觸感有一種暖意,光是包裝上的講究都藏著他的心意。

麻布袋裡頭有四張他的作品:有2015年電影《神鬼獵人》原聲帶;有演奏集「BTTB」20週年紀念版,而且是只在日本發行的日本版;另外兩張則是2017年推出的《Async》專輯重新混音的《Async - Remodels》,以及以《Async》專輯音樂為主,再結合藝術家高谷史郎視覺影像的《Async Surround》光碟。封套裡頭有一句話:「And this I dreamt, and this I dream……You Will dream everything I seen in dream.」直譯過來就是「如是我夢,如是我夢⋯⋯你將夢見我在夢中所見的一切」。夢不分新舊,總在心頭縈繞,他的近日作品也都力求璞真,在長靜往復的樂音中邀請聽眾感受人與生活的各式互動。

我從這四張作品中接收到坂本以新作交友的心思,罹癌後的坂本有著繁華落盡的體悟,對於生命、時間與空間的省思逐一滲透進他的作品之中,互動感受成為更立體的創作追求,亦是他身體力行的生命本色。

藍祖蔚從四張專輯接收到坂本龍一以新作交友的心思。 插畫/Abei

飯吃到一半,大雨疾降,敲擊窗門,坂本顧不得餐點,拿起手機,走向玻璃窗前拍起雨景,甚至蹲在地上拍著雨滴落在草地上的彈跳身影,「我愛各種形態的水,人體內有60%到70%由水構成。」脫口而出的話語都有學問,難怪與他合組的YMO樂團的老友高橋幸宏曾經戲稱他是「教授」,「我也最難忘在母親子宮內,浸泡羊水的記憶,所以不管是雨、雪或者霧,我都喜歡。當然,我更喜歡霧的神秘曖昧,你找不到合適的字來形容。」聽著他對雨絲家族的述描,我想起他的女兒名字中也有一個雨字:坂本美雨。

這段餐廳拍雨記,隨後成為他在講座上即席發揮的素材 :「我隔著玻璃窗拍雨景,耳朵聽不見雨聲,鑽入耳朵的是餐廳內的人聲與杯盤聲,電影配樂的最高境界就應該是如此,眼睛看到的與耳朵聽到的,不需要同步,各行其是,創造出的空間與意境反而更開闊。」從《神鬼獵人》到《Async》專輯,晚近的坂本反覆強調聲音與空間的往復振盪,頓時我明白了他替蔡明亮的《你的臉》配樂時,為什麼那麼強調中山堂場內場外的聲響音色。

用手機拍下窗外落雨的坂本龍一。 圖/藍祖蔚提供

左手的挑逗來自講座上我的發問。

他和大衛鮑伊在大島渚電影《俘虜》中的異色禁戀,允為同志電影經典,我挑戰他:「從來沒有受過表演訓練的你,哪來膽識敢接演《俘虜》?是你自認色相夠帥,足堪大任嗎?」聽完題目,他轉過身朝我大腿掐了一下,引來哄堂大笑。花有左手香,人有左手電,這一觸碰,讓我茫到沒能繼續追問這個問題。

會後我繼續讚美他用眼神演戲的魅力,不管是《俘虜》或者《末代皇帝》,他的眼神總是悄然放電,即使如霧深沉,電力亦足以讓人酥麻。「曖昧很重要,」這一回他認真回答了,「眼神要若有所指,但是指涉的卻不只是單純的表象情感,而是要製造更多的懸念。這種豐富的歧異性,正是我在音樂和表演上所追求的。」說完,他給了我一個緊緊擁抱。

主辦單位請他留下簽名,他彎腰,畫起五線譜,上面音符飛揚。識譜的,能讀譜的,應該都讀懂了這位音樂共和國才子的音樂簽名式了。左手香其實應該用台語唸,「左」手香應是「到」手香。左手香道盡了我對坂本的思憶了。

坂本龍一留下簽名,他彎腰,畫起五線譜,上面音符飛揚。 圖/藍祖蔚提供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Issue72 坂本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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