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導演林奕華談《一一三部曲》:楊德昌走在探索的前方,給後面的我指出了希望

聯合新聞網 林奕華

本文選自《500輯》Issue87「楊德昌: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事是無趣的」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事是無趣的」是楊德昌在印有燈泡Logo的工作室筆記紙寫下的電影思考,也像是本次企劃的起點:我們對楊德昌的電影並不陌生,但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們能否找出一種新鮮的視角看待他?

閱讀本期《500輯》,你會發現一種觀看楊德昌的有趣尺度——近看看不懂,遠看才知道——這是楊德昌與其作品最迷人之處。一位用電影來表達的預言家、一位保持獨立思考的創作者,逝世16年後,在臺北市立美術館「一一重構:楊德昌」開展之際,我們再一次認識楊德昌。

1983年,第一次看楊德昌的電影,感覺已跟我的興趣或工作連在一起:「舞台」。

那是《海灘的一天》,電影的開始,多年未見的故人、父權社會出走的兩位女性,相約於咖啡廳,在記憶中回溯的同時,也給往事補洞――它的敘事當然是小說、形式當然是電影,但更像發生在舞台上:面對面,她們聊了一下午。

如今看來,早在1983年便播下一個創作的種子:將來是不是可以創作一部改編楊德昌電影的劇場作品?

1994年再看他另外一部電影,是鬧劇、便更像一齣莫里哀,那是《獨立時代》。這也是為什麼第一次叩門楊太太彭鎧立,表達想把楊的電影搬上舞台時,我提出的是《獨立時代》,而不是《一一》。

林奕華 Edward Lam|香港舞台劇導演、編劇。1994年以電影《紅玫瑰白玫...

後來才發現更大的挑戰是《一一》――結構上,它和舞台劇距離最遠,它的人物和場景,並非被困在特定的時間空間,卻像一株樹被一陣一陣風吹過,眼看葉子簌簌落下,當時只覺平常,卻沒想到嫋嫋餘音會在那麼多年以後,成為我舞台作品的靈感。電影通過運鏡和剪接,把時鐘的一分一秒轉化作時間的歲月與生命,《一一》乍看瑣碎,平淡,但後座力絕不遜色於任何一部楊的力作,當173分鐘的電影結束,不少觀眾的共鳴是「看畢自己一生」。

正因《一一》的敘事體最不像舞台劇,便提供了我和創作團隊,以另一種媒介把它呈現時必須經歷的考驗:如何重新詮釋千絲萬縷的時間與空間?

而我在角色之一的洋洋身上,找到了靈感――「人是不是只能夠看見事情的一半?」他在電影裡提出的問題,是出於稚子之心的好奇,也是探究人生困惑的大哉問,啟發了我對如何連接電影與舞台,上世紀末與千禧年代,人類與後人類,甚至是楊與我在生命歷程上的由遠至近的思索:「只能看見一半」,是怎樣的比喻?

誰會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所有計劃,當實體演出無法上演,我得思考在有限條件下如何繼續《一一》劇場版之際,「只能看見一半」竟如一道光柱,照見了看不見的前景:為什麼不就讓侷限變成無限?把障礙變成創作資源?

疫情中「隔離」成為常態,《一一》的人與人則充滿「疏離」;疫情被「未知」籠罩,《一一》中的家庭成員必須適應「已知」的婆婆成為植物人的事實,也在承受這個「驟變」帶來的餘震。在求變的態度上,有主動,有被動,兩者的取捨,既反映時代的影響,更突顯個人的選擇:洋洋的自覺,將讓他擁有與家人多不一樣的面對「未來」的能力?他之於我們,又會帶來那些「改變」?

《一一》劇照。 圖/傳影互動提供

從《一一》面世到 「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舉辦的23年間,人與科技的愛恨情仇翻天覆地,沒有人不是通過「手機」,把觀看視為觀點,所能看見的世界和視野,也是由自主的可遠可近,變成慣性接受預校的焦點。當資訊泛濫,人便逐漸失去閱讀、觀察、審視所需的耐心,甚至是重述「我」看到了什麼的能力。疫情作為「比喻」,如是連接了楊藉由洋洋通過「攝影」(而非「拍照」(打卡))提出的對21世紀人類困境的提醒:一是當科技掌握了對人類的認知,但我們了解自己嗎?二是,若我們繼續只願看見想看見的一面,與「只能看見的一半」,又會是怎樣的「未來」?

貫徹誕生於23年前的電影的精神,配合2021年到2023年的現象,《一一》劇場版變成了《一一三部曲》。演員在排練室與白板互動的《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演員用Zoom進行串聯的《兩個人的一一:婷婷的14首搖籃曲》,以及終於解封、大家可以出遊的《NJ的熱海旅行》――三部以「屏幕」、「鏡頭」和「影像」為主角的劇場作品,承襲了楊德昌對社會,對時代的反思,並記下了大疫三年的生存思考,更甚是思考在這三年之後,我們除了生存,要成為一個怎樣的「存在」?

《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香港演出文宣。 圖/非常林奕華 臉書專頁

《NJ的熱海旅行》香港演出文宣。 圖/非常林奕華 臉書專頁

《兩個人的一一:婷婷的14首搖籃曲》香港演出文宣。 圖/非常林奕華 臉書專頁

時間,在這些問題之下,再也不是鴻溝,而是橋樑。

在《一個人的一一》首演時,我給楊寫了一封信。因為我和楊的英文名字相同,信的上下署名皆是愛德華,便讓這信讀來有種「未來」寫給「過去」的況味:

「原來我已經比你(楊)『老』了。如果你還未離開,你會多完成幾個心願,那些你想給大家説的故事?但有必要把『你還在』當作假設嗎?又一次把你的全部作品再看一遍,沒有改變的,是不論第幾次和在什麼環境下相遇,電影後面的你,依然是走在我的前面。像在疫情前後看《一一》,便是兩個你在細說面對世界的轉變。疫情前的你,是位先知。疫情後的你,是個小孩。是你像個小孩般走在探索的前方,給後面的我指出了希望,也可能是我們的未來。」

想念,感謝楊德昌。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工作照。 圖/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Issue87 楊德昌 林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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