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冰花 後來的故事

聯合新聞網 姚謙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因為是陰天台北的冬天總是如此。果然不出預料;昨晚連續醒了三次。每回醒來腦子就開始琢磨11月13號那天我在北京時的天氣、和那天我在做了些什麼,然後接著想著那時候的台北和他人生的最後一天是什麼天氣,和他想了些什麼。

十一月真是個多事之秋,忽然北京常住的小區封控,也促成了我決定提前從北京返回台北。2022年回京,原本是為了一償前一年未盡的青海之旅,好不容易盼到的入藏通行許可,萬萬沒想到病毒漸弱之時疫控趨嚴,半年都只能待在北京家中盼著出行,萬萬沒想到就在某天出門午餐後,小區無預警的圍了鐵架上了鎖,一秒無家可歸。原本還堅持著旅行不成,就盼一場如去年般的大雪後,也心甘情願的返台,這小小願望還是落空了。

離開北京那天是晴天,往機場的路上金秋已到了最後一刻,班機因為消毒延誤了三個多小時,在空空盪盪的機場休息室看著北京靜待雲起雪降的藍天,感覺離寒冷冬日不遠了。飛了三小時落地的台北,依然是濕熱的炎夏。

雖然疫情已近尾聲,由於出入境的自覺,我還是暫時遠離人群先居家自我觀察幾天;生活忽然從三天一核酸才出門的靜居常態,進入四處可見煙硝鬧劇般的選舉互撕場景,天天躲不開的看見說謊者的粉飾與攻堅者的裝腔。除了少數信徒般的好事者之外,明顯的感覺到大部分人已經對於二十多年以來的政客猴戲地淡漠無感了,整整一周在家叫著外賣,關上所有可能被滲透的媒體,藉機好好打理半年未整的家,靜靜地忙碌讓時間過得無聲無息,一如前些日子的北京日常,作息固定只是換了座城市。

直到12月5日無意中在臉書看到一位朋友婉轉地記述短文:「陳揚老師11月13日離開了,也因師母交代,等她處理完一切,回美國後再讓陳揚老師的好朋友們知道這消息。琢磨了一個晚上,決定還是發文,我相信許多陳揚老師的老朋友,一定不希望是由媒體上得知,希望可以有個方式道別。後續,我會和音協的夥伴們一起想想,如何讓陳揚老師的好朋友們齊聚一堂,唱唱老師的歌,聊聊老師的事,一起懷念陳揚老師並道別。」

他口中的師母我一直叫他陳太太,雖然早年在陳揚周圍的朋友口中提及她,都是強悍、積極的形容詞,只因為一直保持著頑童不涉俗事的陳揚,總把所有世俗對應之事由她去應對,他生活簡單到只有工作地點與回家睡覺二點一線生活,只有和音樂交流的人,於是她一直俐落的在設定的角色和活動之中。

而我與她總在陳陽結束工作前十分鐘可與來接人時交會,十分投緣有話可聊,成了隨意而自在的朋友;記得那幾年與陳揚幾乎是天天在三重白金錄室工作,她除了提醒我陳揚不耐餓,也別無要求,陳揚餓得守時也不挑食,倒是好應付,錄音時間音樂之外瑣事讓我順手打理,我也算勝任。陳揚在錄音室內築成一個音樂世界(在八十年代後期電腦音樂剛開始之際,那是一套先進的新探索,從每一個音色的設定到完整編曲、錄製、縮混,如同完成一套大工程般無參考的研發著),我就在門外的小桌子上建立起一個工作案,他需要我商量時推門就可以立即看到。幾次陳太太深夜來接人早到,我放下手邊工作總會聊上一會,久了有一種自家人的放鬆,有回笑說她與陳揚的姐弟戀只是回無縫接軌的轉換寄宿家庭往事;把才20歲的陳揚從他母親那直接全職的接手,愛情霎那成了親情的故事,她說得我們都笑了很久,心理也暗暗的服氣和明白了愛情的另一面貌。

五年前忽然接到陳太太的電話,說她剛回台北,十數年不見已住紐約許久的她,忽然告知身體不太好回台治療,常常想到死亡的事,總覺得生命中可用的時間有限;這一番話讓人不知所措,一時不知怎麼回應只能跟著感嘆了一番。我說多年不見是否約個見面?她倒快速地拒絕了,這點我們性格相近,不輕易打擾人、喜歡各自獨立、面對自己的事情。而我與陳揚也是見面漸漸少了,後來聽陳揚說她與孩子都移居紐約了。幾週後陳太太來電告知已回紐約,從此就沒再聽見她的消息,我變成了北京、台北兩城生活,和陳揚也沒再見面。

我總覺得她與陳揚之間後來活成了像朋友般,只是我們的話題總還是會提到陳揚。認識陳揚時,我才剛進入音樂圈,陳揚早已成名,而我沒沒無聞、是個新人,甚至在沒有人介紹之下,因為公司安排我闖入他的錄音室,告訴他接下來的工作由我負責,他也沒有任何好奇的開了門,1988年起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工作,共度了一年多時間,其中錄製鄭智化第一張專輯,十分辛苦,但也建立了一種接近於生活作息相近的友誼模式。那幾年天天都超過十小時在錄音室裏,未必總是交流,我常埋頭我的書中、寫我的稿,而他弄著他的音樂,間隔幾小時會讓我聽一下進度,説説意見;要不就是問我有東西吃嗎?偶爾他會好奇問我,又在自己小本子裏密密麻麻的寫些什麼;當時北漂台北倆年的我,是個重度文藝愛好者,看書、電影、話劇、藝術展,總覺得有萬千感想可記,所以隨時揣著小本子筆寫著。

而〈魯冰花〉就是他忽然推門喚我,劈頭就問:「你看過《魯冰花》那篇小說嗎?」我回說鍾肇政老師的書看過。他說:「好,《魯冰花》正在拍電影,上回交的歌孩子唱不了,導演建議重寫個像童謠的曲子讓小演員上手快點,原歌詞寫不了童謠,得重弄,你來吧弄個詞吧,你今天工作結束晚一點回去吧,楊立國導演來跟你說一下电影,幫忙趕個稿。」當天晚上在導演講完之後,用了半小時時間寫好〈魯冰花〉後半段副歌歌詞應了急;導演看過一點頭,陳揚就立馬譜曲;兩小時後旋律也完成,立國導演帶回小樣回苗栗山區的拍攝組。隔日下午還是陳揚推了門告訴我,兒童演員終於順利拍攝唱歌的戲。他笑著說謝謝,說完轉身又回去幹他的活兒,我繼續埋首小本子裡。只是沒想到,〈魯冰花〉讓我從唱片幕後人員變成了一位被認可作詞人…

在之前,我四處投稿詞曲,一直不順利。「金馬獎」得獎後的那天晚上,我從頒獎現場回到租房公寓,換了身衣服走到樓下的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錄音室的陳揚,他是從國父紀念館直接回錄音室𥚃,我跟他說謝謝邀我寫〈魯冰花〉。他不會說客套話,嘿嘿一笑,我們匆匆掛了電話。之後一年,他開始習慣性的問我,要些本子裡新寫的東西看看,理由是我的文字組合對他來說像旋律,我也就開始不會不好意思他的好奇,偶而他順手就哼唱幾句讀過的句子,就這樣過了一陣子。

後來的許多年,我們各自在自己的工作裡,很少見面了,偶然見上一面,大部分交流中都是各自描述著自己艱辛地在自己工作岡位上的片段;忽然聽說陳揚和鳳飛飛兩位我默默關注半生的音樂人。合作,這讓我莫名的興奮旁觀著。就在專輯收尾時他來電話,要我為鳳飛飛寫首開放與明媚的詞,為自己心中半輩子偶像寫歌本是不可遇的機會,同時也為自己時不我予的中年感嘆有醍醐灌頂的開啟。

「遊走在萬花筒般的人間 太多關係瞬息萬變 感受在裡面 無關是與非 太多事不能一廂情願 也許該學著把心放寬一些 生活容量會大一點 感情等待時間 轉身也不要後悔 感想一篇一篇 感受一變再變 世界本來就比天氣善變 等待一回一回 夢想一延再延 最後誰留在你身邊…」

又過了許多年,直到「金曲獎」終身成就獎頒給陳揚那天,我看轉播時見他柱著拐杖不方便的身子上台時,坐在北京家中的我著實嚇了一跳。也許是從陳太太那裡拿到我的手機號碼,之後陳揚主動撥了次電話給我,依然如故的談笑著,也說要約見面;只是我已經從在他言語之中感應到歲月不饒人豁達之感,這倒讓我害怕了起來,印象中從不差體力的陳揚已經不在了。去年初無預期的在長春路上看見他,隔著玻璃窗,他在咖啡館里與一群人聊著天,我湊近玻璃窗看見他椅子扶手上的拐杖,忽然讓我猶豫不決,終究膽小地未上前打招呼。我知道自己的懦弱,在年紀越長越是膽小,越害怕看著生命中脆弱那一面的呈現。

之後就常常想起他,都總是想起最初那幾年的日子理他的樣子;後來我主動把小本子中的一些覺得還可以見人的段落影印給他,他總是隨手放入那隨身提的工作小包𥚃,放在他那一疊總是不停修改譜紙一起。我也從不問他看了沒和看的感想。只是當他偶爾又問起我最近還寫了啥,我回了句:你想幹嘛。他說找靈感啊。後來他急了老讓我說說最近看的書、電影,讓我看見久居在自己音樂堡壘裡的頑童,對現實世界的好奇心還是旺盛的。那些曾經影印給他的文字,有許多他寫成了歌,其中少有發表,幾乎成了我們的秘密。有一首歌我特別喜歡,發表在曾淑勤「一個人遊遊盪盪」專輯,歌名叫「故事」其中一句詞是這樣唱的:

「最美的花總開在夢裡 最愛的人卻離得最遠 美好的故事 往往需要時忘記」

陳揚於2015年獲第26屆金曲獎特別貢獻獎,電影《魯冰花》同名主題曲為陳揚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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