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執於寫歌揚名世界,只為守住都蘭這片土地:專訪阿美族創作才子舒米恩
咖啡廳老闆娘送上咖啡,附帶一句「不會拉花」。舒米恩笑回:「阿姨只有老花,沒有拉花。」
哄堂大笑。這裡都是熟人,出門往上幾步是國小母校、轉幾個彎是教會,不遠處有著彩繪鐵門的洋房是他家,Google地圖直接標明「舒米恩的家」。
這裡是都蘭。愈來愈多外來人輕易地在都蘭的土地上說愛都蘭,而如今都唱到國際的舒米恩,還是想守住故鄉,「都蘭就是我的歸屬。」
從來不是天才
阿美族的舒米恩以「跳格子」獲第45屆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獎、「Suming舒米恩」獲第22屆金曲獎最佳原住民專輯獎,「太陽的孩子」電影主題曲「不要放棄」是52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與第27屆金曲獎最佳年度歌曲獎雙料,還在2017年獲總統文化獎之青年創意獎。
這麼一位唱作俱佳、演歌雙棲的青年,國中之前在部落完全未顯現歌唱天分,在樂隊吹點笛子、學點手風琴,學過一點鋼琴,就是這樣,卻鬼使神差地在小學四年級模範生感言中留下志願:「我要寫一首全世界都知道的歌。」
是最近有歌迷翻出照片,不然舒米恩都忘了這件事,如今看來,「覺得我剛好就在這條路上。」
音樂進入生命
高中時是部落唯一高中台東高中的楷模之一,但家裡經濟出問題,不想應父親希望去考軍校的舒米恩,畢業後跑去花蓮投靠母親並出外打工。「花蓮門諾醫院改建,一樓急診室跟二樓的天花板是我的作品」,他現在能笑著說,但當年看著同學考上大學,自己還是做工地,心裡難受。
在花蓮的那段消沉時光,舒米恩寫歌。而寫歌這件事,是高二開始的,誤打誤撞。
舒米恩說,當初進入了體育生居多的班級,當別人都去練體育時,他進管樂社想學薩克斯風,沒想到拿到「很像薩克斯風」的豎笛,雖然覺得像甘蔗一樣不夠帥,也樂呵呵練了起來,順便把其他樂器摸索一遍。
當時樂隊演奏的都是「魔女宅急便」、「天空之城」這類曲子,舒米恩想:「豎笛從來都沒有當過solo,我要寫一首豎笛可以solo的歌。」慢慢研究總譜,他要替豎笛出頭。
剛巧,一位同學拿著情書央求舒米恩配上曲子,他笑說:「我人生第一首歌是用豎笛寫的,這才是最詭異的。」寫好了,兩人還偷開學校音樂教室的門鎖,彈鋼琴錄起來。
同學的音樂告白以失敗作終,但17歲的舒米恩從此愛上創作。尤其又發現有些創作比賽有獎金,他開始大量寫歌、大量參賽,唯獨還是沒有自信唱。
北上新天地
在花蓮半年,苦悶的孩子想離開,舒米恩考上台灣藝術學院(已升制為大學)的印刷藝術系。他還要安撫爸爸:「印刷系很好,以後印鈔票的。」
舒米恩大三還是休學了,但這段期間學會了吉他,創作能量大爆發。但他笑說,當時很愛模仿蔡健雅、周杰倫、張震嶽,比賽時都模仿這些人的曲。
連當兵都繼續比賽賺獎金,因為參加軍歌比賽太優秀,引起日後圖騰樂團鼓手阿勝注意,大家揪一揪,2002年組成當時台灣歌壇少見的原住民樂團。舒米恩說:「在那之前,我只要比賽都得獎,從沒失手過,但玩樂團的時候,我真的開始想做原創的音樂了。」
退伍後,一邊玩團,一邊到電視台工作糊口。當時圖騰頗受矚目,又很認同出身文化,前後被拍了九支紀錄片,其中一支還是日本導演來拍的,舒米恩笑說:「根本是樂團界的Discovery。」
尋文化的根
圖騰樂團五人中有四人是原住民,一到夏天,放棄賺錢的商演,都請假回家參加豐年祭,不只是原住民樂團,是真的心在原鄉。
2010年以「舒米恩」發行個人專輯,也是他在摸索文化認同的過程。他記得大學三年裡,身為全校僅有的六名原住民學生之一,很受矚目,他的傳統技能、尤其是竹編,還被工藝系教授找去教學,老師們和同學們都在鼓勵他多認識自己的文化。
簽了唱片公司後,不必再四處賺錢,舒米恩有時間回部落,把自家弄成公共空間,利用寒暑假教青少年吉他及母語歌,後來更發展出「海邊的孩子」演唱會,每年四、五月舉行,收入就是他在帶青少年時需要的經費。
不料,天真的舒米恩踩到了部落的權力紅線。「阿美族有年齡階層這樣的秩序,我的年紀還沒到那個位置,就不能做那個事情。」屬於「拉千禧」的他跨了四級:「直接觸動了那些中年男子的政治核心問題。」
再加上部落的邏輯是,你賺的錢應該交出來變公共財。舒米恩無奈:「我只是覺得國、高中生沒有人帶啊,結果自己辛辛苦苦賺到錢就被老人家沒收,那一刻我在想,接下來孩子們的經費從哪裡來?」
幸而有位「上級」的大哥相挺,從中協調,找了上下級的人與部落耆老開了五、六小時的會,舒米恩一口水沒喝,會回答立委質詢一般,一一回答錢怎麼來、怎麼去。終於獲得批准,舒米恩可以做這件事。
拿到准令的舒米恩於是四處表演賺經費,但這是個人事務,不好去唱圖騰的歌,所以他開始累積「舒米恩」的歌,於2010年發行全母語的個人專輯。
阿米斯音樂節
因為疫情,今年阿米斯音樂節停辦,舒米恩有點失望,雖然2013年辦到去年第五屆號稱8000人票房,他還是賠、也還是想辦下去。
舒米恩靠一己之力,不拿補助,辦起都蘭的「阿米斯音樂節」,起源也是誤打誤撞。他說,因為2011年時從總統馬英九手中拿到金曲獎獎座,族人覺得面上有光,他便想辦演唱會回饋家鄉,沒想到親友吐槽:「你唱歌那麼難聽,你在台北騙錢,要回來唱的話,我們全部的人都要唱喔。」
舒米恩決定真的辦場音樂會,結果鄰居阿姨很憂心:「你確定要辦音樂節喔?會吸毒內。」
舒米恩只好以行動打消部落的擔憂,先以自家門口一晚兩個攤位、兩個表演者的小場次,加上部落工作坊與民宿,包裝成兩天一夜「部落小旅行」,每次10人、20人,還以隔天親自陪看日出為誘因,鼓勵訪客早睡早起不喝酒不鬧夜。
2013年,舒米恩可以辦真正的音樂節了,在「都蘭小巨蛋」都蘭國小體育館,雖然分別請到A-Lin、魏德聖、張震嶽等明星助陣,但舒米恩不希望來客都是這些明星的粉絲,於是和藝人們商量:只唱一首歌、不宣傳明星、晚場留給素人、唱酬再便宜一點。
這些明星理解舒米恩把舞台分享給部落的心意,都願意配合。而賣票時沒有節目單,完全是「瞎鳥票」,賣的是都蘭的文化,不是明星。
但一直賠怎麼辦?他笑:「那就要靠舒米恩再紅一點。」
在都蘭的土地上
2012年,舒米恩發新專輯時,請來隋棠拍「別在都蘭的土地上輕易的說著你愛我」MV,歌名像情歌,其實是都蘭子弟的抗議。
事件背景是美麗灣開發案,這個建築至今仍在前往都蘭的台11線海岸上。多年來,各種開發或外來影響,多少在改變都蘭,外來人多了,土地貴了、消費高了、本地人走了,文化就被稀釋了。
舒米恩一直在思考,都蘭人能不能靠文化品牌、形象、握有的知識,例如野菜的各種應用、小米酒的文化符號等,打開對外的門,但怎麼開、怎麼接納外人、怎麼教?「我們一直在提高我們的文化能量,先拉攏對在地友善的人,這些知識自然就會融合在一起。」
「我也覺得我要先紅了,才有辦法照顧部落的人,所以當然也會在作品上努力追求新高度。」這個小學立志要寫歌揚名世界的都蘭之子,如今想的是功成名就後的效應:「借重一些支援,我就可以跟部落做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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