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晃蕩在1983年的美國 舒國治 在「遙遠的公路」上
那像是一部八0年代的美國公路電影,昏黃的濾鏡下,有點老的車在筆直的公路上孤獨地前進,甩開兩側的空荒蒼茫,路的盡頭也許叫天涯,也許只是浪遊者經過的一個驛站。
這是大部分人從美國電影得來的印象,而舒國治在1983年時,親自一哩一哩地,開著他兩萬台幣買入的雪佛蘭,走過44州,在遙遠的公路上,織就一張浪遊地圖。
隨心上路、循路而行,說「收穫」太沈重,但即使只是「經過」,也有價值,「短暫地看一下,還是記在腦子裡,成為你看事情的習慣或眼光。」舒國治說:「它就是人生的一個折騰。」
人生中的那七年
舒國治,美食與旅遊作家,是台灣兩大旅行文學獎「華航旅行文學獎」與「長榮寰宇文學獎」雙首獎得主,讀者跟著他的指引找美味,過《理想的下午》、走《門外漢的京都》,而他自己在1983到1990 年,沒有特定目標地在美國「晃蕩」,掇拾路上風景與體悟。
新書《遙遠的公路》就是「舒國治的美國」的縮影。他不以浪漫的「流浪」來形容那段日子,「我到美國並沒有什麼偉大的事情要做,最後就變成在路上東跑跑、西跑跑。」
路,連接另一條路。舒國治在七年間走了40多州,總是這個地方看過了,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也許到另一處略停一下,又繼續往下走,沒有做太重要的事,用他的話說,是「不斷找鎮去離開。我奔赴,並沒有受詞。」那是舒國治31歲到38歲時的事。
當時舒國治為辦綠卡去美國,但前路還不確定,要留在美國安身立命嗎?用什麼方式安身立命?讀書?創業?純創作?這一切還沒有答案,他便上路了。舒國治總結那段旅程:「後來一事無成,前面的經歷到了結束的時候回看,那個經歷稱之為『流浪』。」
但舒國治並非為了流浪而流浪、或者放逐,上路時心中並無流浪意識,「我就是去玩,上路是為了去看,用英文來講就是explore(探索)。」他就是去多看,比前面的看多一點、比不知道的再多知道一點。
「我只是想先去看看,怎麼看都可以,就慢慢地看、節省地看。」舒國治說:「很多人看了看就會停,開始怕了,懷疑自己還能這樣下去嗎?所以會回到覺得最安定的做法。」但他是屬於「管他的,還可以繼續看嘛」那種人。
舒國治眼中的美國
問「收穫」太沈重。舒國治說:「看到很多風景應該算吧。」最重要的是,很多是書上看不來的、是想像不來的,尤其台灣人習慣從影片、電影或新聞中去認識美國,「可是你要看到美國真實的、流動的景的話,你人要在那邊,四時要在那邊。」
唯有置身其中,才能感覺到氣味。舒國治形容那是大地的氣味,要有很大的土地,一邊是山、一邊是谷、更遠處有瀑布,有大片草地,樹林裏有腐爛的樹葉,所有氣味合起來,成為一種奇妙的香味。那氣味彷彿還在鼻尖。
舒國治形容,早上天空出現一條顏色帶,隨著空氣的水分子,在草原上浮動,「那個是只有親身才會有的。」
人也是自然的一環,舒國治經過的城鎮,有些曾經繁華如今沒落,但沒落也有沒落的美,如一度的工業重鎮五大湖區,就有不少百年豪宅,在舒國治到訪時,只能看著豪宅的外觀去揣想當年豪情。
舒國治說,自己和大部分在台灣長大的小孩一樣,跟美國很貼近,當自己可以到那裡細細地看進美國的核心,東轉西轉走到人家的前院後巷,那體驗是不一樣的。
舒式浪遊法
舒國治在新書中書寫的是舊時光裡浪遊美國公路的情懷,沒有景點介紹、沒有美食點評、沒有住宿指南,有的是一個卅歲出頭的男人,在人生旅途中一段看世界的任性。
這樣的任性,怎麼做?舒國治說:「第一,你要有一種感覺,想選哪一個方向去?而這個方向的生成,可能是前面就有一點點來由。」可能是因你閱讀到的一本書、看的一部電影,總有一些吸引你走上前去的因素。
舒國治舉例,到了華盛頓特區,可以去看看華盛頓的住處、傑佛森的建築設計。研究地質的人到了黃石公園,看的東西會比別人更深刻;喜歡考古的人,有不同眼光看印地安人歷史、看向西拓荒的遷移路線。
「旅遊上,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技術,可是假如這些東西都玩一點,你就會產生你的遊法。」舒國治說。就像他去京都,絕對不會拍藝妓照片,「因為藝妓經過的時候,並不是我拿照相機起來的時機。」
身為美食達人,舒國治說:「雖然寫一點吃的,但很少為美食去幹嘛,因為太麻煩。」如果為了很棒的風景,一個三明治也可以打發。
美食不是唯一目標,旅伴不是必要,出門可以規畫但不必太長期,開上遙遠的公路不一定要好車,但必須是好用的車,才能經受住旅行中的一點點磨損,又能讓舒國治偶爾睡在車上過夜。
回望1983年
那七年裡,斷斷續續在公路上的移動,舒國治在路上看風景、在路上想事情、在路上吸收旅行中的點點滴滴,有的時候還不太想下車,就在車上打盹,常把車旁聊天的人說的內容聽了滿耳。
「對我來講,我會待這麼久,應該是跟逃避去做該做的事情有關,沒事做,所以就到外頭去看一看,那一直看、一直看,一直不回到該做事情的這個核心考慮上。」舒國治說,出去一趟回來,該做點事了吧?沒有,換個地方再出去。
「應該是從年輕時這種逃避的心理,衍生出來的一個形式,叫做『出去旅行』。」舒國治這樣定義自己的「晃蕩」經驗。
回台灣之後,舒國治也曾再赴美上路,不再幾千哩地跑,一樣是隨心所欲,由路引導。當然也有一些口袋名單,舒國治想去看馬克吐溫躲過的山洞、美國強盜Jesse James搶銀行後躲的山洞或樹林,或者電影「真善美」真實家庭從奧地利出逃後在美國落腳的村落。
遙遠的公路指向天涯,旅行隨時可以上路,舒國治說:「沒有什麼收穫不收穫,人生就這麼一回事嘛。」
80年代在紐約的那幫人
舒國治在美國的七年間,不在公路上、就在紐約。也許在馮光遠家打地鋪、也許和楊澤在街上晃蕩,當年那批小夥如今是聚在台北小館裡的老哥們,與新加入的陳陸寬和陳德政忘年對談。
「他們都是在紐約那邊讀書、做事,我是到那邊去玩。」舒國治說,大家相約到各區去遊蕩,進唱片店、書店、看藝術片,順著地下鐵竄進竄出。那是這一夥人的八0年代。
新舊友眼中的舒國治
作家楊澤形容舒國治是「台北文壇的一個奇葩」,一輩子只上過三個月的班,收穫一個「市井遊俠兒」封號,「他闖蕩江湖多年,靠的是什麼呢?他就是無欲則剛,像陸羽茶經說的『精行儉德』,自奉甚儉。」
楊澤說,英文有種說法是「British Eccentric」(英國怪客),放在舒國治身上,大概可以轉換成「Taiwan Eccentric」,帶有一種獨行俠的氣質,「他是口渴也不討水喝,唇焦了一半還是不動聲色,可以長途跋涉而活下來。這方面他很hardcore。」
他印象裡的舒國治,當年還很嫩、還有年輕人的朝氣和銳氣,但又像老派中國人篤信「洗澡會失元氣」,所以不愛洗澡。
楊澤形容,舒國治「鶴立雞群、人高眼尖,有一雙世故的老眼,鉅細靡遺,上至山川地理形勢,下至今天早餐吃什麼、便宜的埃及棉內褲在中國城哪裡買。」在他看來,聰明又早慧的舒國治是那種在書店簡單翻一翻就知曉的人,又懂美國六0年代的音樂,可能還有一點嬉皮情調。他就見過舒國治一張老照片,長髮、花裳,活脫脫台北嬉皮。
馮光遠則回憶當時的紐約有兩個「孟嘗」,一個窮孟嘗、一個富孟嘗,富孟嘗是家裡很漂亮的張北海家,功成名就的人都住那邊,而「混不開」的全住在他那裡,他家就是窮孟嘗。
全盛時期一晚上六個人打地舖,經常的房客就兩個,舒國治和李安。有次舒國治穿著長風衣、面無表情來按電鈴,就把馮光遠室友的太太給嚇一跳了,以為是什麼「陰暗」的人。
馮光遠也發現,舒國治喜歡各種文化活動,尤其是音樂,大家常去pub聽歌,有一次還和美國民謠創作人Dave van Ronk聊天、合照,幾個人總是三更半夜在外面混。這種習慣延續到回台灣之後,還是到馮家混到天亮,出去吃了早餐喝了豆漿才鳥獸散。
相較那票「紐約幫」,陳德政遲了多年才到紐約,但早早是舒迷,「大概10年前吧,舒國治是我全宇宙最想認識的作家。」這場台北的聚會,他終於認識作家本人。
在年齡上算是小兄弟的陳德政說,那時候看舒國治的書,「就覺得如沐春風,他的用詞很老派,但精神很文青,我不知道原來華文散文可以這樣寫。而且他的文章寫的很輕,散文要寫的很輕,並不容易。」
「身為一個讀者,我覺得好像認識舒哥很久,因為散文是騙不了人的。」陳德政真正見到偶像,不負心中描繪的形象:「『情懷』二字現在被用爛了,但我覺得他就是有一種情懷,又出世又在世。最可貴的是,他有很寬闊的胸襟,連挖苦都很幽默。」
「貓下去」餐廳的陳陸寬在學生時代就會帶著舒國治的書去找便宜美食,辦雜誌時,最想找的人也是舒國治和馮光遠,可惜一直沒成功,後來自己開了餐廳,三位「忘年之交」裡,舒國治是其一。
「認識之後我就發現,舒哥仙氣很重。」陳陸寬笑說,這位老哥哥常建議他「店放著,你要去旅行」,最厲害的是,「他帶我出去認識整個我不認識的台北,他先帶我去混他在混的『夜店』,就是馮光遠家。」兩世代的人常常混到天亮,他才去菜市場買菜。
陳陸寬人生糗事之一,是在李安前面講醉話,正是因為在舒國治的婚禮晚宴上被當成協同招待,默默變成「酒精吸收器」。
「舒哥有兩件事情影響我很深,他帶我認識很多我不認識的台北、怎麼吃東西或過生活的方式。」陳陸寬被帶去吃康樂意的早餐,第一次知道原來有這種包子沾醋加白胡椒粉的「上海式」吃法。
另外一件是舒國治帶陳陸寬認識很多台北奇人,使得「貓下去」更像「公海」,陳陸寬笑說自己是在「公海」裡服務跨世代文化圈,而舒國治正是其中的長青樹。
他們記憶中的紐約
當年的這群年輕人常在下東城晃,花很多時間在路上。舒國治、楊澤與拿著相機的馮光遠三人行,也許經過馮光遠打工的鞋店,為躲避討厭的老闆,三個人都要頭低低不想被發現。但楊澤說,店裡有Susan Sontag的推薦,「是我們跟紐約文壇最靠近的那一秒鐘。」
在下東城會逛的另一處是書店,楊澤和舒國治常在那附近逛大街,長得鶴立雞群眼力超好的舒國治發現有非裔賣喀什米爾大衣,一件才20美元,就慫恿楊澤買一件。
「舒哥當年當然沒有那麼老,但有一種老眼,所以我們去餐館吃飯,他一定幫大家叫菜。」楊澤笑說,而且這權力至高無上不容挑戰,「我們都吃一些舒哥愛吃的東西。」
楊澤曾經跟著舒國治晃蕩到南方的紐奧良,再到西岸、轉西雅圖,搭著嬉皮巴士「綠烏龜」回紐約。
馮光遠跟著舒國治上路過,「如果是我自己,我不可能有這種膽子或想法,可是就是因為跟舒國治,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些履歷,那履歷叫『橫渡美國』。」其中不乏難忘事蹟,例如在亞歷桑納,機油空了,兩人勉強讓車子順著公路出口滑下去找到加油站,否則引擎就報銷了。
陳德政去的美國,是2000年初期的美國,和前輩們那時的美國已經不一樣,「讀舒哥寫在美國的浪遊,那是一個我嚮往可是錯過的美國。」
因為認識他而多的人生奇遇
「人生裡面有很多你原本不會碰到的奇妙經驗,可是因為你碰到這個怪咖,所以都遇上了。」老朋友馮光遠說:「舒哥讓我有額外的一種人生,是我的人生裡面本來不會有的東西。光是這一點,我覺得有這樣的一個房客,真的是值得。」
小老弟陳陸寬附議:「舒哥的生活模式跟帶給你的東西,沒有人可以有像他這樣子。」他收過舒國治為他去京都而開立的「錦囊」,但認識一樣一位忘年交,已是最貴重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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