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結合詩心、畫意、佛法 許悔之 在創作中找到自由

聯合新聞網 錢欽青、袁世珮

「天資聰穎,然行為乖張偏差,若不嚴加管束,他日定生大禍」。這是詩人許悔之國一時獲得的導師評語。

13歲的叛逆小子許悔之接觸到金剛經、30多歲的出版社總編輯許悔之想著推窗一躍而下,如今的許悔之,在創作裡找到自由,以詩心、佛心灌注紙墨間,「我這一生常覺得被侷限住,只有創作,我可以擁有無邊界的自由,就像孫悟空駕著筋斗雲,一翻十萬八千里。」

如他筆下揮灑的「心」,簡單幾筆,在移動的速度間迤灑出微笑與自在,即是一種「心生萬法」,是曾自認為「人間不良品」的許悔之,在經歷人生狂暴後的心自在。

許悔之走過人生幽谷,找到新的平衡點。記者林澔一/攝影
許悔之今夏舉行「夢中繁華」個展。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悔之2020夏參加北美館「藍天之下」聯展。圖/黃嘉俊提供、張皓然攝影
許悔之以詩心、畫意、佛法,安定心靈。記者林澔一/攝影

在輔導室認識金剛經的孩子

53歲的許悔之是多項文學獎項與雜誌編輯金鼎獎得主,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創有鹿出版社,是詩人、散文作家,有「我的強迫症」、「但願心如大海」等10餘本著作,潛心佛學,近年也創作手墨,今夏有「夢中繁華」個展、並參加北美館「藍天之下」聯展。

彷彿全身細胞都是文學與美學的人,其實學化工出身,自小在勞工家庭長大,父母也許學歷不高、家庭經濟也許不豐,但始終支持許悔之寫作,願意勻出錢來讓兒子買「閒書」,而父親愛種花蒔草,也讓兒子從小接觸「美」。

再加上許悔之天生的特質,覺受較常人敏銳。「閱讀和創作,是我表達對世界的探問,心有時會莫名悲哀、也會有深刻的喜悅,心是什麼?那就是我創作的根源。」許悔之說:「這些想要探測、探索自己的心跟生命,就變成我一生的功課。」

心,曾經是許悔之試圖理解、掌握卻不可得的痛苦根源。

「我是一個兩極症、有躁鬱之心的人。」許悔之很早就知道這一點,也發現自己過動,搭機一定要走道位、上課很難安靜、說話很快做事很急,可以同時多工、多視窗工作,但其實內心波濤洶湧。

許悔之的大半生是這樣過的。所以讀中學時,老師只看到他各種要被記大過的偏差行為,不理解這孩子,給了他嚴厲的評語,幸而當時一位輔導老師廖達珊拉回了他,拘著他在輔導室背古詩。

就是這時候,另位老師王聰智引導13歲的許悔之接觸六祖談經跟金剛經。在讀到佛陀為哥利王割截身體的故事時,少年大感震動,開啟一生跟佛法的因緣。

許悔之藉抄經安撫一度狂亂的心。記者林澔一/攝影
許悔之著迷於文字的姿態。記者林澔一/攝影

躁動的靈魂

許悔之說:「我這一生所有的工作都跟文字有關,創作、編輯,而看到文字的喜悅、以及對佛經的喜悅,最後交織在一起。」

許悔之30出頭就是最有型的總編輯,皮相好、有文采,還愛穿Armani、Paul Smith、Kenzo,保持最佳體態穿上這些有腰身有垂墜感的西裝;去倫敦探好友,也會先查好這些名牌的資訊。他現在想來,那是一種匱乏、是生命的黑洞。

23歲時,許悔之花一年讀阿含經,每天數小時讀經、抄經、誦經,安定身心;曾有一段時間,痛苦無著的他,兩個星期間,除了工作,就是在案前一直抄金剛經、法華經。

30歲之後,許悔之很多創作都和佛教思想有關,也編了佛教方面的書,「編書是我身心的學習,是為了解決我自己的困惑。」

但是心始終不受控,到2003年達到最狂暴。

許悔之30多歲任聯合文學總編輯時。圖/許悔之提供

人生狂暴期

「那個冬天,基於各種事情,一個出版社的總編輯、有小小文名的人,有車、有房、有孩子的人,卻覺得每天都活得糟透了。」陷入「溺水感」的許悔之覺得沙特「他人即地獄」說的對極了,也自覺到自己也是他人的地獄。

「我所有的社會責任好像都建構完成了,可是沒有一樣做好,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痛苦、承受力會那麼低。」許悔之甚至想,如果人生重來,也許當公務員就好,不用隨時被擾動,彷彿被降靈般寫作到天亮,「可是對佛法的喜愛、對創作的依賴,可能就是我這一生的必然。」

就在那一兩年,作家好友黃國峻、袁哲生先後自殺,許悔之生活中也有一些關係慘烈地斷裂,各種痛苦加乘,有一天,他突然想從十樓總編輯的辦公室開窗往外跳,一了百了。

幸好,許悔之一直有病識感,一直擁有楊幹雄、王浩威、江漢聲幾位醫師好友的協助。他打了電話求助,停下了那個決絕的腳步。

緊接著的六天五夜春節假期,許悔之讓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過節,「我覺得我應該想辦法自己活下來。如果真有佛菩薩,我應該會活下來;如果沒有,那麼我的生命應該也可以結束。」

六天五夜一個人,許悔之只抄經。唯一的陪伴是一隻米格魯「尼歐」,以各種跟前跟後的「打擾」方式,提醒主人這人間還有牽絆,逼著許悔之忍不住說:「我都想自殺了,你還要我陪你散步。」

陪著許悔之走過人生風暴的愛犬尼歐。圖/許悔之提供

可是當他懷抱著怯懦、恐懼、不為人說的黑暗躺在地板上時,是尼歐舔著他的臉,扮演了精神科醫師的作用,接收了主人的傾吐。

被尼歐拖著出去散步,陽光一點一點由外境照進內心。終有一天,他抄著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突然感覺彷彿空中充滿白鵝絨似的細光,帶進溫暖,「我終於在痛苦多年後的一個凌晨,自由了。我度過最艱難的冬天,那之後,我沒有一刻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

春天來了,蔣勳某日到出版社,贈許悔之一幅字,寫著楞嚴經句「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佛說如此,悔之珍重」,許悔之當場掉下眼淚。

「從13歲讀到金剛經的震動,佛法對我來說,可能要到30多歲那種生命交關之後,才是真正的相信。」許悔之說:「真正的相信以後,當然在我生命起的作用力量就更大。」

許悔之以詩心、畫意、佛法,安定心靈。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悔之著迷於文字的姿態。記者林澔一/攝影

詩心、佛緣、手墨融於創作

「美跟空性的智慧,可能是我一生的兩個支柱。」許悔之笑說自己可能前世是吳哥窟雕石像的匠人、或藏經閣的小沙彌,「所以我看到紙就喜悅、看到佛經上的紙更是,我這生的寫作大概跟佛法無法切割了。」

許悔之很早就想做文化事業,因為從小就著迷於漢字的神奇,看到字就敏感,會看出每個字的姿態、表情,而抄經,是他故意放慢速度,把一個字的意思好好想一次,讓它深刻於心。

許悔之先前在大觀藝文空間舉行個展,正是詩、佛與畫的集合,有書寫的喜悅、對佛法的感悟,讀禪詩的感想,還擬做一系列寒山大師的詩,以墨造境。

「我很小就很愛美麗的東西,很愛創作、很愛藝術品。所以就變成了我這樣的一生吧。」許悔之說:「創作對我來說,就是一種療癒跟舒放。」

許悔之2020夏參加北美館「藍天之下」聯展。圖/黃嘉俊提供、張皓然攝影
許悔之2020夏參加北美館「藍天之下」聯展,「茲心非心」四字組合成「慈悲」。圖/...
許悔之2020夏參加北美館「藍天之下」聯展,屏風形式創作。圖/黃嘉俊提供、張皓然...

創作的心境

許悔之交棒有鹿出版社總編輯一職後,過著專職的創作生活,每天帶著兩個三明治,穿過公園,到離家不遠的工作室,然後一直到晚上六點半,才帶著一臉油墨回家。

「創作的快樂是心念、技術、體力和能力的自由奔放。」許悔之說,抄經寫字是一種敬謹的態度,是慢慢地調整心境,而做大型的抽象、潑墨,則是痛快的奔放,「讓我身體裡的冰跟火都有很好的調伏。」

許悔之愛字、愛紙,最愛創作時那種「拚搏」感,笑說自己是「爆發型的、起乩型的」創作者,常是盯著紙醞釀很久之後,一瞬間完成,「跨越那個拚搏,是一種快意,是它召喚你,有一點像佛法說的『空中生妙有』。」作畫如此、寫詩也是。

如一件「雪中生火」作品,面對上了彩的高麗紙上如老牆斑駁出時間痕跡的美,他看了兩小時,突然腦海閃過「雪中生火」四個字。詩人想像雪中的火沒入虛空的樣子,接著就拿一枝大筆,如舞踏般一揮而就,火熱的力量以墨的形式被凍固在紙上。

創作裡也有反覆琢磨的,那就是從不確定中提萃自身能力跟自我心靈的紀律,有時是多次染色與乾燥、有時是毛筆拖迤出半抽象的畫,不同的紙、墨、顏料、筆觸、膠的比例,或拓染或滴漏或筆刷,皴擦點染,配以當下心情、寫下詩句,輝映出紙上的境界。

許悔之也在意裝池的方式,費工的冊頁,型式本身就是藝術。例如先前參加北美館「藍天之下:我們的精神狀況」12位藝術家聯展,許悔之就是「做最古老東西的最現代化」,以兩件屏風和一件冊頁,實現無固定、無控制狀態的書寫行動計畫。

一面屏風上寫著許悔之為2003年SARS期間殉身的醫護人員所寫的詩,以及「茲心非心」四字組合的「慈悲」;另一面空白屏風則邀請現場觀眾自行落筆,再由他串接成詩。冊頁有如古代的題壁,最後由他、古耀華和張維元三位藝術家合力完成。

「我沒有師承、沒有拜過一位老師,沒有上過一天的文學課。」許悔之說:「對我來說,那就是我本能的喜愛。」正因為不是出身學院派,就沒有學院的框架,創作時享有如「孫悟空駕筋斗雲」般的自由。

許悔之以詩心、畫意、佛法,安定心靈。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悔之今夏舉行「夢中繁華」個展。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悔之藉由創作,找到沒有邊界、想像力不受束縛的藍天。記者林澔一/攝影
許悔之以詩心、畫意、佛法,安定心靈。記者林澔一/攝影

創作,讓心自由

許悔之記得首次個展時,某位很有分量的藝壇前輩輾轉給他的「建議」:「你已經50歲,學畫畫來不及了,還是老實抄經吧。」

從小「偏差乖張」的許悔之想,抄經時當然會老實抄經,可是他不只是要抄經,從心所欲,方是大自在,「我們一生都在跟別人妥協,都在溫良恭儉讓,如果創作的時候,連百分之百心靈的自由都無法擁有,那我何必創作呢?」

今年夏天分別的個展與聯展,許悔之證明,他的創作除了自癒,也是有知音和回響的。

因為心,而半生困於肉身艱難中,許悔之靠著佛法,逐漸找到安身法,箇中體會現於筆下,不管是詩文或圖文形式,以墨或色彩造出「境外有境」,也是許悔之悟得「夢中繁華夢中見、夢外花謝莫要悲」之道。

許悔之藉由創作,找到沒有邊界、想像力不受束縛的藍天。記者林澔一/攝影
許悔之著迷於文字的姿態。記者林澔一/攝影

詩人也是咖啡達人

「咖啡刷牙,是我每日早上的儀式。」許悔之這麼說。

當然,這只是形容,但咖啡的確是他每日靈魂的啟動密碼。不然,靈魂醒不過來、語言會失去連結。

許悔之十幾年來的起床式是:慢慢踱到櫃子前,在不同莊園、不同豆子中挑選,慢慢聞豆子的氣味,從中找尋一天的啟示,再慢慢磨好豆子。十多年來都採虹吸煮咖啡,偶爾用義式摩卡壺,每天從器具琳瑯滿目的櫃子裡找出壼、杯,彷彿檢閱軍隊的喜悅。

「咖啡豆香氣的飄散、幻化,很像人生。」許悔之說:「咖啡雖然只有一瞬間,可是我覺得最像花香,我把咖啡當作一天花香的覺受。」他原本愛花,以花香帶動一天,但家裡養貓後,顧及貓吃花的危險,以咖啡香取代被禁制的花香。

許悔之每日的「咖啡時光」可能長達半小時到50分鐘,很慢地沖咖啡、很慢地的喝咖啡,然後才會去刷牙、洗臉,然後語言的機制才會啟動,「咖啡是我靈魂的血。」

許悔之是經過以重烘焙為主流的80年代台北咖啡時期,那時的文青會在南美咖啡、老樹咖啡這類地方,喝深度烘焙的咖啡,口感喉韻為主,香氣較輕,可能配奶精粉、方糖,因著這種種感覺,飲者慢慢地進入一個狀態。

在聯合文學總編輯任內,許悔之常騎機車到吳興街一家咖啡館吃午餐,順便跟老闆學會虹吸技術,自認不是很講究的咖啡達人,學習的重點在於沖咖啡的樂趣。

許悔之形容,咖啡如「西遊記」中的人參果,「對我很重要,並不是說我咖啡成癮,而是每一天很慎重地對待自己的開始,這個儀式使我有香氣、有口感、有時間地感受它,讓我慢慢醒過來。」

許悔之每天必須用咖啡喚醒自己。記者林澔一/攝影
許悔之每天必須用咖啡喚醒自己。記者林澔一/攝影

許悔之每天必須用咖啡喚醒自己。記者林澔一/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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