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焦元溥 寫下古典之美 活出音樂本質
方正書房裡,床小小的,書桌小小的,窗戶亦小小的。占去空間大半的,是台YAMAHA鋼琴和一整面CD牆,拉開大片表層,還有多個裡層。「我還真沒算過買了多少,這房間裡只放了鋼琴音樂,其他類型的我放在別的房間。」
焦元溥笑稱自己連衣服都不太買,CD就是他房裡最奢華的擺飾,談及哪個音樂家,轉身就抽出他的作品。自十歲聽的第一捲古典樂錄音帶、15歲投稿寫的第一篇柴可夫斯基文章至今,他從一個讀國際關係的嚴肅男孩,長成了讓古典樂深入淺出的作者。
從《遊藝黑白》到《樂之本事》,本本著作都暢銷,焦元溥不讓古典樂囿限於高塔裡,而是進入一般人的生活,讓人自發性地被勾起興趣,進而沉浸其中,「我當然最喜歡音樂,但我不會預設所有人都要喜歡音樂。」
對他來說,古典樂是個選擇,和文學、電影並無不同。當不預設立場、不畫分高低,它就有機會在某個時間點,成為某個人的心之所向。
一個轉彎掉進古典樂
「我們家算是採放任教育,你看過年也沒在大掃除,就知道我們有多放任。」上有個政界名人爸爸焦仁和,下有個歌手妹妹張懸,焦元溥笑說「我爸的知名度在我求學時期是有帶給我一點陰影,但我大妹的話,對我來說完全不構成任何壓力,畢竟我在我的世界裡比她有名多了!」
話語間沒有學究般的掉書袋,滿載的是隨興所至的幽默。他稱自己的人生和村上春樹筆下的《1Q84》有著異曲同工,「大家都覺得女主角怎麼可能走下一個交流道,就進入有兩個月亮的世界。但我也是啊!誰知道聽個古典樂,人生就變現在這樣子。」
四歲開始學鋼琴,兒時的焦元溥卻沒太大興致,學得有一搭沒一搭。直到國小四年級,訓育主任突發奇想,讓學生在午餐時間主持廣播節目,才正式開啟他和古典樂的連結。「我還記得我被分配在禮拜四,純粹因為我會彈鋼琴,主任就說『那你來做古典音樂的節目吧。』但當時我完全不懂這一塊。」
他回憶兒時的自己是個嚴肅的乖乖牌,「說話像小老頭,長得也像個小老頭。」為了滿足師長期待,他從訓導處翻出多捲錄音帶惡補,「我還記得那是福茂出的卡帶,A面第一首是蕭邦的〈降E大調華麗大圓舞曲(作品18)〉,聽了覺得『哇!這鋼琴彈得真棒。』」但翻過卡帶,那首布拉姆斯的〈悲劇序曲〉才真正讓他淪陷。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曲子不是一般小孩會想聽的,但我一聽就入迷,而且還一再地重複聽。」從〈悲劇序曲〉出發,焦元溥開始深入布拉姆斯的系列:自鋼琴協奏曲到小提琴協奏曲,再到布拉姆斯的死對頭華格納,聽進歌劇領域,「就這樣一個牽一個,沒完沒了下去了。」
投入文學理解音樂
隨著聽的類型廣了,十幾歲的男孩開始訂雜誌、找書籍,試圖從所有中文資料裡得到更多知識。「開始想學英文,也是為了讀懂唱片上的解說文字,結果發現好難,一個字可能有好多意思,尤其像華格納的歌劇那麼長,只能搭配中文簡略去聽。」但就像初入門都會有的似懂非懂,「長大後才發現,原來以前你認為這一段是這個意思,作曲家卻可能根本不是這麼想的。」
為了更靠近音樂家的創作本意,焦元溥轉而將視野擴展至文學。「我其實覺得現在很多人彈蕭邦、李斯特、舒曼,為什麼愈彈愈只有一個樣子,就是因為這些人只彈音樂、只懂音樂。但以前的作曲家跟這時代是更靠在一起的,有更廣泛的閱讀,想像力也更豐富。」
於是從音樂家的年代開始,焦元溥涉獵起十九世紀各式文學著作,他以蕭邦的年代為例,「蕭邦教一堂課可能有多少法郎,要怎麼去衡量他的收入高低,我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讀《悲慘世界》。」女主角芳婷為了救生病的孩子,拔下門牙去賣錢,「你會發現那牙齒原來抵不過蕭邦的一堂課。」
又如許多人討論李斯特的作品,會稱很多曲子為「拜倫式風格」,「想知道什麼是拜倫式,那你要先去讀拜倫啊。」更不用提珍奧斯汀的小說,書中每個人都在彈鋼琴,「對當時的英國女性來講,彈鋼琴有什麼意義?又為什麼是彈這些曲子,彼此都是有關係的。」
不只圍繞在音樂家本身的技巧和風格,也不只鑽研他們的樂曲,而是進入音樂家身處的時代,從不同的文學作品裡串接起立體的背景,這讓焦元溥在談古典樂時,多了故事性,觀點也更多元。「很多人會覺得古典音樂很狹隘,但你看哪裡狹隘了?作為一個研究古典音樂的人,其實對文化、歷史、文學,甚至政治、社會和藝術,都要有基本理解。」
法律世家的任性魂
儘管學生時代就開始研究古典樂,焦元溥卻直到博士班時才投入讀音樂,考大學前,他甚至一度想念法律。「這可能跟我們家有關,我們家曾祖父好像是清朝第二批學新式法律的人,爸爸和小妹也都讀法律。」他認為法律和音樂的思考方式其實很像,這或許是吸引他的原因之一。但沒能考上台大法律,他改念政治系,國際關係養成他關注時事的性格,卻也成為他離開的原因。
赴美攻讀外交碩士那段時間,焦元溥每天花上兩三個小時,讀遍各大歐美報紙和文章,「國際關係這科目是這樣,你要與時俱進,要知道每個地方發生什麼事,還有不同人的觀點。我是沒有討厭也學得不差,但心裡知道這就是一個責任:為了維持專業所必須負的責任。」
他望向同樣每天花上個把小時的古典音樂,突然一陣疑惑,「我就想,不對啊,沒人要考我音樂,但我每天花在音樂上也是這麼多時間,聽各種音樂曲子、不同的演奏版本,卻很快樂,沒有那種要負責任的感覺。」抓住這股從心底湧上的感受,焦元溥心想,「我何不把這快樂延長?」
就這樣,申請博士班時,他毅然決然放棄讀了多年的國際關係,改選讀英國倫敦國王學院的音樂學,就此在古典音樂裡落腳下來。回顧這段轉折,焦元溥笑說,自己算是「倒著長,愈活愈任性。」但對這決定,他一點也不後悔,「我反而覺得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可能會更早就去學音樂。」
天才裡看見自身長處
從師大附中到台大政治,再到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與外交碩士,一路念至英國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焦元溥的亮眼學歷稱得上是個學霸,他卻完全不這麼認為。「我在附中和台大裡看到太多真正的天才了,那無關學業成績,而是真正的才華和能力。但我也不會羨慕,我很清楚自己和他們的差距。」
隨著寫樂評、訪問音樂家的過程,他慢慢摸索出自己的長處。「特別是透過訪問音樂家,我更確定『我有從聽一個演奏,了解一個人想法的能力。』」無論這是全方位閱讀累積下來,抑或是隱藏在體內的天賦,都讓焦元溥找到自己的定位。從音符之間讀出音樂家的本意,也讓他和不少知名音樂家成了好友。
「從他們身上,我學到最多的就是,他們都很有幽默感,唯獨談到音樂,一個比一個認真,沒在跟你開玩笑。」面對音樂寫作,焦元溥也是一樣的態度:較真卻不賣弄。「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文章寫得艱澀難懂,堆砌一堆玄虛的形容詞。但我總覺得,一篇文章不會因為它難讀而變得有深度,它一樣膚淺。」
和直白坦率的性格一般,焦元溥試圖讓自己寫下的每句話,都能以平易近人的方式接觸到大眾。「寫《樂之本事》時,我每寫完一個章節,就會寄給很多朋友看,問『你們看不看得懂我在寫什麼?』」相較將文章寫得高深,焦元溥更想做的是深入淺出。「我不想寫一些沒人看得懂的東西,那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
就如下個寫作計畫,他打算聚焦在文學作品裡的古典音樂,如同現正進行的「村上春樹與古典音樂講座」,從村上滿是背景音樂的文字裡,拉出小說裡另一片有趣的風景,「像是為什麼他要放入這首曲子?為什麼特別提的是這個版本?這些看起來只是條支線,但從這條線你卻可以拉出一個宏觀的閱讀角度。」再探向《茶花女》中,那首女主角始終彈不好的曲子,長得又是什麼樣子?
「你就算不知道這些音樂,甚至不把它找來聽,也完全不妨礙你讀這些精彩的作品,但你如果知道這些,讀起來會更有趣。」就是這樣不斷將鑽研途中發現的樂趣,分享給經過的眾人,讓焦元溥即便已沉浸在古典音樂數十年,仍舊保持著高度興致。
沒有偉大使命感
投入古典音樂寫作、光今年就接下近八十場演講、主持廣播節目,甚至協助籌辦活動,焦元溥常被視為是「推廣古典音樂」的大使。他聞言卻秒回「我完全沒有要推的意思耶!」他認為自己或許有讓「古典音樂廣傳」的意念,卻沒有「推動的意圖」。如他周一至周五在電台裡播放非主流的古典音樂,也只是因為自己喜歡或覺得特別,「既然都打開電台了,就想讓你聽點難得能聽到的。」
他舉例很少人知道貝多芬也有為吉他寫曲,那麼他就在節目裡播出;台灣聽室內樂的人較少,那就選一天來專門介紹室內樂。「我不是那種會一直貼連結,刻意叫大家來聽的人,但有些曲子你沒有聽到不知道多好,那我就創造這些機會讓你聽到,你聽聽看,不喜歡的話也沒差。」
在古典音樂的路上,他相當隨緣,有興趣的邀約他就搭把手,不抱偉大的使命感,做著開心就行。如前陣子和台中國家歌劇院合作的《焦元溥瘋歌劇》解說音樂會,以及和高雄衛武營藝術文化中心、巴哈靈感音樂文化協會合作室內樂推廣演講,「只要你請我做這件事,題目是我喜歡的,我就會去做。」
他認為自己就只是任性地做喜歡的事,所謂以「古典音樂為業」,單純因為不碰古典樂,會有活不下去的感覺。拿到的稿費,他梭哈買下一整牆的CD,包括那些被視為「很爛的演奏專輯」,理由是:「你總要聽看看這些曲子可以被彈得多爛多扭曲。有時候平淡無奇的演奏,出現某一個點和我想的不一樣,那也很有趣啊。」
抱起溜進房間裡的貓,焦元溥笑說,自己這些年慢慢把許多CD都轉入硬碟,「如果哪天真的不幸發生火災,我就抱著我的硬碟跟貓咪一走了之。」
小小的房間裡,樂聲流轉,那是焦元溥最眷戀的,卻也是生命裡最輕盈的一塊。當眾人忙於為他人而活,他想滿足的,只有自己。就如每首曲子,音樂家寫下的多是個人心境和際遇,初衷不為他人,而是自身。坐定書桌前,焦元溥繼續寫下本能反射出的悸動,那成就他的每一天,看似樸實,卻讓他在無形中,活出了音樂真正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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