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透過鏡頭視窗看世界,電影即生活的導演:鍾孟宏
導演鍾孟宏站在二樓陽台上,看著樹影與光影在牆面上的舞動,再日常不過的午后陽光,在導演眼中,可能就是一個故事的開端,就像電影「瀑布」第一幕一樣。
鍾孟宏再次進入金馬獎,「瀑布」提名11項,還將跨出國門去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當年捨資工轉電影,放棄無感的「0與1」,追逐鏡頭視窗下的世界,他的原因再簡單不過:「對我來說,電影就是生活。」
鄉下孩子要搞電影
「瀑布」是鍾孟宏的第六部劇情長片,但他已是戰功赫赫,2006年憑紀錄片《醫生》獲台北電影獎紀錄片首獎、2010年以《第四張畫》奪金馬獎最佳導演獎、2019年再以《陽光普照》添一座金馬最佳導演獎,同時,他也在2017年以「中島長雄」之名憑「大佛普拉斯」拿了一座金馬獎最佳攝影獎。
其實大學聯考時,鍾孟宏依著在屏東務農的父母期待、依著留美學電腦的哥哥建議,選擇了當年看似最有前途的資訊工程。唯一小小的「反抗」,是當時有點想唸數學系的他,騙家人說把台大數學系填在第一志願,眼見哥哥表情古怪,才承認還是資工在前。
結果鍾孟宏並沒有往電腦工程師的路上走,交大資工第一年還沒結束,他就發現,不喜歡。「不是我想唸的系,我就覺得奇怪,0跟1看起來那麼簡單。為什麼我都搞不清楚?」鍾孟宏笑說,計算機概論差一點被死當,「不是我不認真,是真的唸不懂。」
大二,鍾孟宏已經確定不會走這一行,但仍堅持拿到學位,因為是父親的期待,儘管讀得很辛苦,變成功課不好的「阿邊」(邊緣人)。
他那時就想攝影,拿著相機到處拍照。「我不是文藝青年,只是想從照片裡去看到一些東西,因為平常就這樣看,但是觀景窗看的視野完全不一樣,」鍾孟宏說:「那觀景窗的視野比較像內心的視野。」
慢慢地,鍾孟宏心裡形成一個模糊的願望,「我可不可能去拍電影?但又覺得好像很不切實際。」想當然爾,全家反對,學醫和學電腦的哥哥都認為當時台灣電影景氣很差,「搞電影會傾家盪產」。可是擰不過他,家人還是點頭了。
鍾孟宏並不故作高深地說崇拜某某大導,反而很誠實地反問:「一個大學生,不是唸本科系,看電影十之八九都看不懂。你看得懂柏格曼的電影嗎?看得懂費里尼嗎?你只是在被那個名字所吸引,你蹭著那個名字,感覺自己就是有想法的年輕人。」
鍾孟宏不這樣,小時候也只看許冠文或邵氏武俠片,長大了就看007,有時看國際影展也看不懂。讓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高中時看大島渚的「俘虜」,「那電影好迷人,雖然我看不懂,但是電影一定有一些東西想講。」也許這便是他後來想學電影的一顆小小種籽。
鍾孟宏1991年赴芝加哥藝術學院研究所念電影製作,「那時,我就變得很快樂了。」接觸到全新的文化,面對新世界、新學校,學的是以前沒想過的東西,學習還是很辛苦,可他真心覺得:「這個世界是你會想一直碰觸下去的。」
謊報薪水的廣告導演
雖然說服家人支持他出國學電影,但父親給的金援一學期就用完了,鍾孟宏只好打工,「我那時候應該是第一代的卡奴,永遠沒有多少錢。」那時候以為苦,其實後面才是苦,他笑說:「回來後又是更辛苦的路。」
那是1993年底,留學兩年的鍾孟宏終於要回家了,飛機就要下降在桃園機場,他緊張到一直出手汗,「不是下降的那種害怕,而是我回來要做什麼?你可以一直逃避說去念書,回來後要從事電影,但到了國門,好,那你要怎麼做電影?」
「卡奴」要先找工作,只好先進廣告圈,但鍾孟宏「出道」的時機,業界開始覺得「歸國學人」空有理論,只能給副導位置,甚至他在一家公司做了兩個月,老闆竟還說:「我覺得你還是要從助理做起。」
「我就是想辦法在能賺錢的地方一直遊走,挫折感真的很多。」如今的金馬導演回想:「最最卑微的挫折感是,你的人生已經過到沒有感覺挫折了,變成日子一天天過。」他又像不喜歡學資訊的大學時代那樣,拿著相機到處拍。
這樣的日子三年多,鍾孟宏終於決定出來接案,當廣告片導演拍一些「人家不想拍的、沒空拍的、很小的案子」,路子就這麼慢慢開展了,可以還債了,可以真正養家活口了。
「其實我剛開始回來就堵住了家人的質疑了。」鍾孟宏笑說,明明剛回國時很艱辛,月薪兩萬多、三萬,但他跟父親報的數字是六萬五,在當年是很好的薪水。
時至今日,高齡90歲的鍾爸爸應該是對兒子的發展很滿意了,鍾孟宏卻知道,老人家對子女始終有說不出口的擔憂,就如同他還在拍廣告時,每次回屏東老家,老人家就會問他忙不忙,意思是「案子多不多」。聽到兒子不拍廣告了,鍾爸爸非常擔心。
鍾孟宏說:「人生是自己選擇的,只能想辦法讓他們不要擔心就好了。」
瀑布的故事
「瀑布」的源頭,是鍾孟宏一位國中女同學自哥斯大黎加回來,在他的工作室沙發上聊起近況,提到了和女兒發生的故事。三個小時,鍾孟宏完全未插嘴打斷。
當下,鍾孟宏是以同學的身分在難過、動容,但覺得社會版也常見這類悲劇,所以只是把這故事放在腦中。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個被工地藍色護網圍住的藍色房子,電影出現了。
剛好新冠肺炎爆發,這個時代印記延續到電影裡,但鍾孟宏強調:「在我心裡,它不是一個肺炎電影、不是一個疫情電影,我希望講到人的距離。」人們因為一個歷史的疫情,雖然靠近,實則疏離,看不到彼此說話的臉了。
就像「瀑布」誕生於和朋友的一場夜談,鍾孟宏常從小處去發展出一整部電影。他說:「因為我的生活就是這些,看書、拍照,跟朋友碰面,聽朋友講一些小事情。」
「陽光普照」啟動於一場砍手的社會事件,鍾孟宏解釋,砍手,只是一個事件的當下狀態,那之後有非常多事情要處理,那個人要怎麼逃、面對什麼刑責、被砍手者的家庭怎麼辦、兩人中較無辜的人會變什麼樣子。
「像連鎖反應一樣,我們只抓到一個起始點,就從這邊開始。」鍾孟宏說:「我覺得做電影、做任何小說或創作,最有趣就是這些,你不斷在走迷宮。」
光與廢墟
光,是觀眾們看鍾孟宏電影時的一個強烈感受,但他說:「我拍電影的大部分時間都留給演員、留給拍攝。」所以動作很快,換個光位是10分鐘、15分鐘內就要搞定,他並不細心雕琢出什麼光影。
像「瀑布」,母女原本的家有種壓抑的氣氛,鍾孟宏理所當然說:「房子搭出來就那麼有氣氛了,也知道家裡應該怎麼拍才有氣氛,把那個做出來就好了,為什麼還在那邊試、那邊調?」
又或者,「陽光普照」裡,哥哥跳樓前(戲劇效果請勿模仿)在牆上留下的身影,觀眾以為是導演的巧思。他笑說,只是因為在打燈時,有位燈光助理走過去,影子剛好反射在牆上,美術指導趙思豪決定抓住這個意象。
但許多的光,其實是儲備在導演心裡的。如「瀑布」第一鏡頭,人們等著紅綠燈,綠燈亮了,光出來了,整個灑在人行道上。
那是鍾孟宏某日跟太太去百貨公司採買,出來時是下午四點,陽光射到對面帷幕大樓再彈回落在人行道上,有一點逆光、有一點順光,他立刻要太太站在那讓他拍張照片,隔天叫劇組拿著燈光、機器,同一時間到同一個地點同一鏡位拍下來。那時電影還僅在前置期。
「很多東西都發生在你周圍,這些是非常難得的,老天爺給你那麼好的東西,你如果又忽略掉,那就很遺憾。」在他看來,做這一行,對於周遭的敏感,都是基本功。
鍾孟宏舉例,「瀑布」裡有一幕是搬家時和一名路過駕駛在吵架,原本他要親自上場演那名駕駛,但看到光太漂亮,就讓別人去開車,他在鏡頭後,遠遠拍下搬家、吵架的樣子。
相較於光,鍾孟宏電影中的廢墟是另一個特色。他說:「我對廢墟情有獨鍾,有一些看法。」「第四張畫」和「一路順風」兩部作品都出現廢墟,鍾孟宏說:「廢墟呈現一種寂寞跟孤獨,不只代表時間流逝,它代表曾經有人在裡面活動過。」
他的屏東老家已成廢墟,卻依舊充滿故事,被他以影像和文字留在了第一本書「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他偶爾還會回老家看一看,以前房間在這裡、以前在這邊看書、在那裡吃飯的,「我是這樣看一些廢墟。這些廢墟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曾經最好的樣子是什麼樣子、那些人去哪裡了?你自然會在裡面連結一些故事。」
bye bye中島長雄
「我認識自己那麼久了,我知道、也希望自己有所改變,把曾經有的習慣改掉。」鍾孟宏在「瀑布」拍攝之前,就決定要改掉舊習慣,不是習慣的好或壞,而是「已經很熟悉這樣拍,我知道要怎麼做、鏡頭要如何、光圈要多少,這次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做了?」
鍾孟宏在跳出舒適圈,一如當初拍「醫生」時,先前還在拍廣告,很注重畫面,「我覺得『醫生』是我人生最大的一個緩衝坡,如果我第一次拍電影就拍『停車』,我可能會死得非常難看,因為我完全把攝影的概念從廣告帶到電影來。」
「醫生」是紀錄片,為了被拍者的視角,鍾孟宏不能當攝影師,只好另外將攝影助理拉上來當攝影師,「讓我發現,原來影像在拍電影和拍紀錄片是完全不同的。」
後來拍「一路順風」、「陽光普照」,他又發現自己有「習慣」,所以便思考:「有沒有可能把我最厲害的、最擅長的都去掉,那我還剩下什麼可以做的?」
「『瀑布』最大的攻變,就是換掉中島長雄。」中島長雄,是鍾孟宏做攝影時的分身,在「瀑布」裡面消失了,「整個拍攝方式都不一樣。」
他解釋,以前常常掛一個伸縮鏡頭就這樣拍,這次他就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28、35、50、85、100不同焦段在拍,每天就像跟演員用一個個鏡頭在單挑;以前裝上zoom後就用long(廣)到特寫,這次是軌道架好,鏡頭從軌道慢慢推過去,是很線性、緩慢的過程。
這種改變,不只是從跳躍式轉為線性,鍾孟宏說:「你的思慮、對整個影象、演員、表演或是鏡頭運用,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以前的作法是更熟悉,但他認為:「改變會不會愈來愈好?不知道,但如果沒辦法改變,你看事情的方式都一樣。」
對於中島長雄,鍾孟宏說:「他對我來說是存在著的,只是不知道存在哪一個異次元而已。我就覺得真的有中島長雄這個人,他在我電影需要的時候,就會出來幫我搞定。」就像他幫小孩、幫太太拍照,老是被嫌拍得不怎麼樣,「我有時候會懷疑,是不是因為不是中島長雄拍的?」
但是,鍾孟宏宣告:「我覺得中島長雄應該不會再出來了。」他的說法是:「因為疫情,他在日本不回來了,他已經退休了。」
為電影出點力
鍾孟宏從不打算在電影裡搞「文以載道」這種事,「如果今天遇到一位老朋友,我希望他可以告訴我一些他的經歷,但是我不需要他告訴我他這幾年的人生啟發。」後者,是要你自己從生活裡去感受、自己去整理出來。
所以鍾孟宏拍電影或拍照,都是很「直白」、「白描」的,都是主詞、動詞,沒有過多形容詞或副詞。「我當然心裡有想法,就像『瀑布』想傳達人生的殘忍和悲劇,導演可以為所欲為,但有時可以留一點空間給戲裡的人。」鍾孟宏說:「戲裡的角色是真實的,導演只是建立了一個場景,讓角色自己活在其中。」
「瀑布」裡的角色活了,說服並打動了觀眾,在金馬獎共入圍最佳劇情長片、導演、雙女主、攝影等11項大獎。但對鍾孟宏來說,電影已經完成,他要進入下一部,接下來要拍台灣50年代的故事,講的是那年代如何影響到現在的人。為此,前置計畫已經貼了滿滿一牆。
而同時,身為金馬導演的他,也在為電影圈出一點力。對此,鍾孟宏說了一個故事:「有次我問老婆,廚房要不要我幫忙?」結果導演夫人對「幫」這個字有意見,如果是應該做的事,就不叫「幫」。
鍾孟宏心甘情願地去為台灣電影出力: 「你看到一個人,可能因為他拍了一個什麼電影,台灣電影會變得不一樣,我們就想辦法提供資源,協助他把電影弄出來。」
可能是自己去幫忙攝影、可能是幫這些新導演找錢、或者借自己的工作人員,包括黃信堯、黃榮昇都曾經這樣受惠,按鍾孟宏的說法,就是「圍事」,幫忙把資源「圈」進來,讓他們少看一點臉色。
「我們現在做的很多事情,不是在為我們做而已,是為下一代。」鍾孟宏不否認這和自己入行時的經驗多少有點關係:「那時真的是悶,想罵髒話。」
對電影的信念
當年捨電腦去學電影,鍾孟宏就在走自己的路,在拍片這件事上,他也有一些堅持。
「電影是跟我一輩子的。」鍾孟宏說,如果十年後回頭看現在的一個抉擇,正確或錯誤,都是自己決定的,最怕的是當堅持而未堅持,「就像人生一樣,好壞是自己做決定,就自己去承受。」
至少,鍾孟宏做了自己喜歡的事,一如學生時代不離相機,現今的他也享受電影與生活的交融。「唯有把電影放在生活中,你才可以一直做下去。」鍾孟宏說:「它一定要貫穿在你整個生活裡面,因為電影無時無刻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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