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從王牌製作人到畫家 詹仁雄:讓想像極盡荒誕,做別人沒做過的事
在天台上捧著大盆栽,男人似笑非笑地,似正醞釀著什麼想法。這畫面落到了畫紙上,轉瞬成了人臉無法被辨識的畫作,那是詹仁雄的自畫像。單張的、裱框的,眾畫作四散擺放在餐桌邊和沙發前,有他畫下女兒認真啃食西瓜的模樣、有他盯著罐頭多時冒出的奇想,一筆一畫解構那些看來具體的形象,化作另一股專屬於詹仁雄的幽默。
在電視圈耕耘三十年,從《我猜我猜我猜猜猜》《超級星光大道》《康熙來了》,再到近期的男女團選秀等,詹仁雄製作過不計其數的經典節目,但走出攝影棚,他又是個能精準寫下男女嗔癡和旅行真諦的「作家」詹仁雄、是用簡潔線條就能笑談世間殘酷的「漫畫家」人二雄,更是畫筆一揮就能療癒眾生的「畫家」詹仁雄。
他笑說自己從小就是個腦子停不下來的孩子,校外教學時同學在遊覽車上睡覺,唯獨他睜著眼睛,記下沿途景致,多年累積的觀察力和想像力,造就種種破格想法。「其實畫圖、寫散文或寫旅行遊記,甚至是我到現在一直寫不完的小說,都是我用來自我療癒的方法,每當我完成一樣作品,我其實是對自己交代了一些事情,很多東西就過得去了。」
複雜家庭養出想像力
在中壢的傳統市場邊長大,詹仁雄打小就得幫著爸爸賣水果,他回憶自家樓下不時堆滿西瓜、葡萄。因菜市場緊臨田邊,早起忙活後他就跑去抓魚、烤蕃薯,童年似乎過得奔放無憂,他卻自承從小沒媽媽的生活,讓他心底多少遺憾,「我其實是個多愁善感的小孩,個性上滿敏感的。」
對媽媽沒印象,卻無法抑制地思念著母親的形象,生活在寡言的爸爸和後母阿姨之間,小小年紀就讓詹仁雄學會察言觀色,「怎麼去推移我跟阿姨、她跟爸爸之間的關係,這些『情感角力』,讓我滿早就能看出人與人間出了什麼狀況,或即將發生什麼事。」
這觀察,一幅幅化作他筆下的想像,「我大概兩、三歲時就會畫人像了,都是畫身邊的人,也常被稱讚神韻抓得很精準。」歷史課本上多的是被他「變臉」的偉人,他笑稱自己在畫畫上應是有天份,加上愛讀課外書,又日日看盡市場裡的生活百態,拓寬了他對人類和世界的想像。
「比如說有個人在罵人,我就會去想像他現在可能正在遭受什麼極刑,或是看到一個女生做作的時候,就會去想到她的另外一個世界。」只是,讓他引以為傲的畫畫天份,卻在升學世界裡失去了光芒,「我們那個年代就是要考到好大學啊,只有這樣你才會被認為是個OK的人。」但彼時的他實在提不起勁念書考試,望著國高中拿下的繪畫比賽獎狀,對比手邊收到的留級通知,「我心想,功課這麼爛,畫畫或許是一條路。」
於是他花了兩個月補習美術基礎,過往只憑直覺作畫的他,考前惡補素描、光影調配等技術,就這樣去參加保送甄試,考上實踐大學應用美術系。但名為美術系,實是設計科系,「我一進去就覺得太適合我了!這科系跟美術無關,而是跟美感有關。」畫畫不是課程必須,相反的,必須依靠美感將想法表達出來,懂得在畫面上留白,讓詹仁雄對繪畫有了新的想法,也找到自己理想的作畫風格。
有美術底子的製作人
剛畢業時,詹仁雄本想進設計公司,但面試了兩三家都感到無味,正巧姊姊將他履歷投到當時的福隆傳播公司,他就這樣誤打誤撞進了電視台當助理,「三十幾年前當助理滿苦的,什麼灑掃應對、外送快遞都要做。」不時還得面臨突如其來的道具需求,他最難忘的就是被要求做出一棵能塞進整個人的樹,「我還聽過有同事去借老虎、去公園搬椅子,反正為了達成使命,什麼事都要幹。」
回到自己的難題,他靈機一動用大塊保麗龍刨出樹的形狀,這才交差。但美術基底無形為他的電視生涯安下不同的起點,在他當上製作人後,成了堅實後盾。「我一路以來不管做戲劇還是綜藝節目,和後製溝通時都是非常具體,會直接告訴他們我要的字是多大、字體要細明斜體還是半透、灰色,從來不會用那種設計師最討厭的抽象語言去溝通。」
三十年前不如現在,製作字體前必須先到印刷廠將字印出來,再去照相、調色等,過程繁複,具體傳達理念自然能省下大把成本和時間。而圖像思考也讓他首創台灣綜藝節目裡的文字特效,「不管是用特效字去加強來賓講的話、還是那些烏鴉飛過、落葉飄下、臉上三條線的效果,應該都是從我開始的。」
人二雄與他的四格漫畫
電視工作沒日沒夜,畫畫,成了詹仁雄某種救贖。「我在當助理後,大概24歲吧,其實就開始偷接四格漫畫賺外快。」這機緣,起於陳鎮川發現他總是在幫同事畫搞笑四格漫畫,便引薦他到當時的《High》雜誌畫連載,於是他以「人二雄」為筆名,從上班族苦樂、電視生活畫到愛情主題,精準簡潔的筆觸和獨有的幽默感,在當時掀起討論,也為詹仁雄賺進了人生第一桶金。
「那時畫一則四格漫畫可以賺一千五到三千塊,紅了以後又有報紙找我畫連載,集結起來還可以出書。」他將工作外的笑點和創意以漫畫呈現,這過程也讓他對線條的掌控有了另一番思考。「四格漫畫對我來說不難,其實只要是能夠開自己玩笑,在最悲傷時還笑得出來的那種人,就很適合畫四格漫畫。」
他回憶自己從小就是那種會躲在被子裡哭的小孩,但面對外界時,又能若無其事,「對我來說,幽默感裡最重要的是善良,能夠忍受別人對你的嘲諷,才能講出真正幽默的話,否則你所有笑點都是尖酸刻薄的。我就是屬於想法可以很殘忍,但只要一想到別人可能會因此受傷,就會把它修剪到只剩百分之六十。」
這種他口中「有點賤又不會太賤地說出眾人不敢說的真相。」形塑出「人二雄」的漫畫風格,以至詹仁雄現實世界裡的自我。
疫情間重拾繪畫樂趣
端視著角落那幅他於疫情期間畫出的女兒畫像,真摯靈動,似能品嘗到兩歲小女孩嘴裡那口西瓜的甜膩,詹仁雄卻坦言疫情前自己其實中斷了繪畫一段時間,「對我們這種五十幾歲的人來說,文字還是比較能表達一些心裡的想法。」放下畫筆那幾年,自小愛讀課外文學的他,文字功力不在話下,寫過兩性專欄、也出過旅遊書,直到三級警戒時所有事情停擺,足不出戶又閒得發慌的他才又重新翻出了畫具。
「我一直覺得必須幫我女兒畫一張畫,所以先從女兒畫起,沒想到PO到臉書上大獲好評,之後就開始畫很多各型各類的主題,才發現原來有些事,不需要文字就能讓大家理解。」他笑說自己從萌生想法到下筆完畫的速度極快,光疫情期間就完成一百多幅畫,指指角落那幅以罐頭為題的靜物畫,用普普風格解構了「罐頭」這個許多現代人依賴的速食物品,某程度也解構了人類的本能和慾望。
「就好像自我挑戰,每天畫一幅,愈畫就愈能得到那個快樂跟平靜。」除了技巧,詹仁雄更嘗試在單純的畫裡頭表達一些正在思考的事,於是從食慾延伸到男女間的慾望,解構了飛機杯和女體,滿含幽默感和奇想,不脱他一路以來面對事物的多元思考。
他直言,做每件事情,唯有不帶目的,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畫畫於他,便是如此。「我一直覺得滿幸運的,我畫圖時都沒有什麼背後目的,大部分就是為了療癒自己,或者單純愛現而已。」看到16歲兒子正在迷的社群影片,覺得有趣,就畫下來,因此也可見到不少以社交軟體圖案為主題的畫作。
和新世代保持連結
詹仁雄深知自己某些作品在藝術鑑賞家看來,可能覺得只是插畫,「但對年輕人來講,若覺得掛在家裡頭很酷、很療癒,對我來說就夠了。」在詹仁雄眼中,藝術有幾個層面,一是購買上的投資價值,一是居家擺飾上的功能性,一個就是欣賞畫作時的心情。
他笑說,自己雖也逛藝術展、美術館,但不太買畫,「我會買的大概通常是跟我畫風很像,但他畫出了我想畫但沒畫的概念,或是我買來擺在家裡看了覺得療癒,其他就是為了幫忙年輕藝術家的公益性質,所以我很少買到會大賺錢的畫。」
從做節目到寫專欄再到畫圖,甚至收藏畫作,詹仁雄一如既往地不被世俗框架絆住,面對持續而來的潮流,也總抱持開放心態,「這可能跟我有個兩歲和五歲的女兒,還有一個16歲兒子有關,他們接觸的全都是最新的東西,這讓我的青春一直沒有熄滅。」
擺脫性別、出身何處,跳脫每一個標準和規範去思考事情,讓詹仁雄眼中的世界一直比別人有趣得多,也總能先外界看到下一步的發展。「對新事物的接納程度就跟藝術創作一樣,很多事情你必須想到非常殘忍、幼稚或荒誕的情節,否則你的想像會被卡住,沒有辦法創作出更前面的東西,我自己一直很喜歡的,就是做別人沒做過的事,包括不斷反駁我自己。」
做節目是這樣,就連傳訊息也不例外,過年看大家紛傳罐頭貼圖,他偏要自己發想全新的拜年詞語,「因為我實在是做太久太久,不用花錢就可以看的節目,所以我非常了解新一批的小朋友,這也讓我反覆想要理解所謂創作和畫圖,跟現在年輕人之間的連結是什麼?」現正風行的NFT和元宇宙,他也關心,儘管那和他心中真正的藝術形式有所落差,「但就和每個潮流一樣,我們終究要面對。」
他期待,今年能辦上一場畫展,就命名為「畫在瘟疫蔓延時」,將自己疫情期間及未來將要畫的作品都放進空間裡。「倒不是為了賺錢,只是覺得可以做一件讓自己開心的事情還滿好的,而如果大家來了,還能愉快打個卡說:『我正在看詹仁雄的畫展!』那對我來說就夠了。」
捧著大盆栽的男人,露出了笑意,可能是想起那個在市場裡偷看著報紙專欄、盼著忙完能去田邊玩的自己;可能是望見了那些在教室裡奮力畫著不被認為重要的圖。無論哪個瞬間,都讓他長成了如今的自己,苦樂交織,無需感嘆。盯著天台上的點點陽光,此刻的他似乎又分解出了一些想像,隨著風,落在只有他看得見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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