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浪漫想像 理性策展 羅健毓 隱身「宜東文化」為眾人敞藝術之門
基隆港邊,微鹹的海水味撲鼻而來,站在大海之前,羅健毓深受感動,猛地就喊出了:「我要創造一個不是在陸地上的藝術節!」
那個被同事笑罵「神經病」的瞬間,卻成就了連續四年獲得好評的基隆「潮藝術」。創立「宜東文化」將邁入十年,談起策展過程,羅健毓的語氣依舊急促、眼眶仍會激動到濕潤。
「從成立宜東以來我就有個想法,那就是要做面對群眾的事。」除了地方藝術季,羅健毓也投入吃力不討好的博物館展示設計,從台灣文學館的「文學力」、鐵道部、鶯歌陶瓷博物館到景美人權園區等常設展,試著將生硬主題說得柔軟,讓各年齡層的人都能跨入藝術大門。
在「策展」二字已成顯學的今日,她選擇將自己縮到最小,退到作品之後,「展覽是集眾人之力完成的,我希望是『宜東』這個品牌被大家記憶,而不是我這個人,畢竟潮流是一時的,作品才是長久的。」
宜蘭來的東東
說起話來直爽率性,笑聲充滿渲染力,羅健毓在藝術圈裡長年被暱稱為「東東」。「我名字筆畫很多又很陽剛,所以從念書開始就都是用『東東』這個小名闖蕩。」可愛的小名出自奶奶,剛出生時奶奶那一句:「這是什麼小東西!」讓她自此成了「東東」,她開玩笑說:「還好我奶奶是外省人,如果是本省人可能會說:『這是什麼碗糕?』那我就變碗糕了!」
出身宜蘭的她不諱言家中環境算好,父母雖都任教職,思想卻相當開放,身為獨生女的她三十多年前就曾被送到森林小學讀書,媽媽還曾行李一拎就帶著她到南韓過農曆年,「在那個年代,這些都是前所未見、很時髦的作為。」
「宜蘭來的東東」於是長成了「宜東文化」的創辦人。但踏入藝術圈前,剛從大傳系畢業的她卻曾不知該做什麼好,「我很愛講話,小時候夢想其實是當主播,但念大學後愛上攝影,就選了暗房當主修。」為了學會使用大型棚拍攝影機,順便評估有無辦法靠攝影養活自己,一畢業她就跑到婚紗店當攝助,成了當時中山北路少見的女攝影助理。
扛著笨重器材上山下海,好不容易升為副攝影師,卻累到生了一場大病。想了想,她轉到公關公司摸索,對這「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工作」開始有了憧憬,決定到英國愛丁堡深耕進修,卻在那裡,遇見了更為她心動的方向。
愛丁堡的悸動
「其實我最初到英國念的也是PR,後來發現他們多是研究英國本地的公關案例,但我知道我終究要回台灣的,就決定去別的系旁聽看看。」當時她就讀的愛丁堡大學最有名的科系實是「Festival Producing」,教的是怎麼組織出一個藝術節慶、對外宣傳、危機管理等,羅健毓愈上愈有興趣,聽了幾堂就決定轉系。
彼時台灣還沒有「策展」概念,念完回來要做些什麼,羅健毓沒多想,直到畢業前她有個機會到了愛丁堡藝術季實習,才確立了「我想做這個。」她回憶位於蘇格蘭的愛丁堡,冬天接近酷寒,下午三點就天黑,「尤其舊城陰陰暗暗的,那時還有人會規畫帶遊客去地下坑道探險這種恐怖Tour,大概是那樣的氛圍。」
但到了春夏,天氣明朗起來,隨處可見花開,「你會看到這個城市怎麼透過藝術季,在最美的這三個月裡讓整個城市沸騰。」她觀察一個成功的藝術季不僅靠內容,還包括城市治理、交通整合、連結公部門資源和人才等方方面面,「我才發現原來我滿喜歡做這種整合性的工作。」
骨董藝術磨眼力
學成歸國,卻沒太多相關的工作機會,因緣際會下她先到了骨董店工作,「我本來就喜歡老東西,剛好骨董的門檻很高,可以從藏家身上學到最直接的鑑賞能力。」這無形間讓羅健毓養出了精準的眼力和品味。兩年後她轉進畫廊體系,開始接觸當代藝術作品,首開先例辦了幾場成功的飯店藝術博覽會YOUNG ART TAIPEI,不將眼光放在作品昂貴的知名藝術家身上,而是聚焦還沒什麼知名度卻深具潛力的年輕藝術家,同時開發收入一般卻對藝術有興趣的藏家,為彼時的當代藝術圈開啟了全新的思維和風潮。
幾年後她再和台北當代藝術館合作,以策展人身分邀約當時以「工薪族」身份蔚為人知的日本收藏家宮津大輔來台開展,再次於藝術圈引發話題,「他手上有包括村上隆、奈良美智的作品,全都買在他們成名之前,是上班族藏家裡很具代表性的一位。」抓住話題性,透過媒體擴散,她回憶當時在當代館的展覽每逢假日就大排長龍,在台北藝博會辦的座談會甚至出現夾道盛況。
但風光背後,滿佈的是繁複細節,考驗羅健毓的分析統整能力,「也是從這些經驗裡我發現,我好像滿能從龐雜的事情裡面撈出一條軸線,去做轉化跟整合。」熱情易感的性格裡是縝密的心思和觀察,也呼應了她多年後對展覽的那句定義:「浪漫的想像、理性的產出」。
一戰成名的潮藝術
但當代藝術圈待久了,鎮日面對的盡是畫廊與藏家,對羅健毓來說,似乎少了點滋味。在宜蘭土地上奔跑長大的孩子有了新想法,她想遇見更多人,為藝術除去年紀、身分、財富等門檻,做出一道所有人都能進出的大門。「宜東文化」的起點於焉誕生。
「我那時想法很簡單,就只是想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在做事。」而這一念之間,讓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策展道路,她為「宜東」安排了兩條路徑,一條是她想在台灣實現的地方藝術季,一條則是她回歸初心,要讓藝術滲透進各年齡層的博物館展示設計。
談起讓宜東文化被看見的「潮藝術」,羅健毓語調裡漾起興奮,彷彿基隆港邊的海水又出現在眼前。早在約十年前,因日本瀨戶內海藝術季成功,台灣也興起了藝術季風潮,2019年羅健毓有個機會接到基隆市政府邀約,便想著要做出個藝術季典範,先是頭兩年突破限制,租了老舊大型遠洋漁船,將不同的藝術展覽放入其中,打造出經典的「海上美術館」,今年又再籌辦「海味食堂」,讓來參加的人能隨時進到食堂品嘗基隆小吃,展示視覺藝術之餘,還延伸出了味覺記憶。
食堂的靈感來自瀨戶內海,儘管籌備和運作過程之艱難,讓羅健毓直呼自己「像個傻子,連同事們都要跟我翻臉!」但仍掩蓋不了她心底的滿足。「其實這四年裡,最讓我感動的不是潮藝術本身的成就,而是我們跟著基隆一起找到了讓在地人引以為傲的事情。我一直覺得這是地方藝術季最重要的課題。」她認為和藝術季真正息息相關的,從來就不是遊客,而是居民。
「藝術季不該只是點燃短暫熱潮,還應該為當地人生活帶來一些變化或改善。」她舉例單是開幕晚會全數使用基隆在地小吃,或透過食堂讓遊客吃到特有的肉鬆甜甜圈和蛋腸,回到市區時順手買回家,「創造出另類的商業流動,這就是地方藝術季另個層次的目標。」
直視海龍宮之夢
但地方特色,當然不只美好一面。潮藝術在基隆正濱漁港周邊展開,「剛開始做時就一直被提醒:在岸邊要小心外籍漁工。但其實台灣漁業很大一塊都是靠他們,不是台灣人,因為漁船上的生活太辛苦了。」不繞開總被視為陰暗危險的外籍漁工文化,而是透過和藝術家激盪,重新讓外地人認識這塊藏著夢想的角落。
羅健毓說,這些外籍漁工不僅生活條件差,船靠岸後往往還被要求不能下船,「衣服洗好只能晾在船上,不然就是聚一起喝阿比,或在船上彈吉他唱歌解悶。那你在不理解文化差異的情況下,會覺得人家就是喝酒醉很粗魯、很兇很吵,但那時我跟長官說,如果這個是正濱漁港的風景,那我們更應該讓它成為展覽的一部分,因此被理解,藝術季要展的不就是在地特色嘛!」
看似有些任性,卻也說服了眾人,2020那年她邀來和愛馬仕合作多年的藝術家于安如,用「不悲情,而是生猛有力」的調性,透過外籍漁工的訪談,在大型遠洋漁船上創作出「海龍宮之夢」這件作品。「于安如用Disco舞廳的閃閃球、珍珠、粉紅絨布等等,在船長室布置出一個充滿想像的『海龍宮』。抵達這裡之前,你會先走過漁工們狹小的生活空間,看到他們怎麼用灶煮飯、睡在小木櫃裡,體驗他們的生活日常。」
當走進最後的海龍宮時,就如在殘酷現實裡見到海市蜃樓,極糟的生活環境裡裝載著漁工們忍受這一切的意義,那便是「逐夢」。「很多外籍漁工離鄉背井來這工作,不外乎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夢,可是船上生活這麼困難,這個夢最終會不會變成像是海龍宮一樣的泡影?」站在船長室裡,聽著外籍漁工唱著家鄉情歌,聊著自己來這裡追逐的夢是什麼?展覽一出,引發廣大迴響,也讓漁工議題有了不同的思考和討論。
不讓藝術季淪為期間限定的打卡潮流,潮去便散,而是在其中安放更多值得咀嚼的文化意涵,在離開之後,仍能思考持續存在於地方裡的各種議題。她理想中的藝術樣貌,大抵是如此。
博物館面向群眾
就如博物館展示設計,亦是她打造大眾藝術之夢的方式之一。「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負擔像華山或松菸那種三、四百塊的門票,很多小朋友是被阿公阿嬤帶去博物館吹冷氣順便看展,台灣的博物館很便宜,有的甚至免費,對我來說是很好的起點。」
做過畫廊裡的高端藝術、經手過要價不斐的骨董買賣,讓羅健毓更心動的反而是這種影響一個人看待藝術的起點,「做博物館比做藝術季辛苦很多,一般策展人很少會來做這塊,因為它有學術門檻,你事前要做非常大量的內容研究,而且在博物館裡做展覽的設計師或團隊都要隱姓埋名,你的名字是不會被放大打出來的。」看向辦公室裡正努力為「工研院50週年-文物史料館常設展」埋頭苦幹的同事們,羅健毓直言:「如果對展覽沒有愛,很難做下去。」
除了內容精準度,常設展因長期開放給一般大眾,如何把生硬冗長的歷史或內容轉化成各年齡層都能吸收的程度,更是一大考驗。她以近年宜東在台灣文學館獨立完成的「文學力」展覽為例,文學長河綿延百年,該如何吸引觀眾走近探索,她感謝當時的館長蘇碩斌和內容顧問朱宥勳,為文學展拉出更親民一面,甚至融入眾人生活。
單是入場那句「不!我不懂文學」,就讓門檻消失,誰說一定要懂文學才能看文學展呢?不讓著作躺在充滿距離感的櫥櫃裡、或讓作家生平成為枯燥的年表或字海,而是將作家們化為天空裡的星斗,伸手一點,就能延展出關於他們的一切,可能是有趣的軼事、象徵他們性格的收藏品,也可能是他們的好友或仇人,若有興趣,再連結到書庫,便能借書來看。
「為什麼要做文學展?不就是想跟大家分享文字的力量?面對一個單純對文學有興趣的人,怎麼讓他輕易就跨入文學的世界?這才是我們想做的。」
帶著愛繼續上路
談起展覽,耗盡全力,如同每次做完常設展都像死過一回。「常常做完時都會想,好累喔!乾脆公司關起來休息好了!」羅健毓笑起來,但誰都知道她不可能停下腳步的。「確實工作久了都會疲乏倦怠,可是也只有做展覽可以一直接觸到最新的議題,很像你離開學校之後,卻還有機會一直持續Input。」
但只靠熱血和夢想怎撐起十多人的公司,羅健毓除了投入策展,也深入研究經營管理,「當老闆是另一門學問,很多缺點在這個位子上會特別突顯出來,你要很誠實面對那些缺點。」她舉例自己一向不擅長處理帳務,那就請個專業會計來,短期看每月要增加幾萬塊薪水支出,長遠卻能為公司省下更多成本。
「進入第十年,我也有很深的焦慮,包括下一個十年要走到什麼位置,除了現在做的這些泛文化展覽或藝術季,未來有沒有可能透過業界聯盟的方式進入品牌展、商展、會展領域?一間公司活不活得下去,有時候跟你的才華沒關係,更多時候是你能不能做個好的經營者。」
關上浪漫開關,羅健毓深知理性仍是這一行不可或缺的特質。但她仍喜歡講到展覽還會激動的自己,也嚮往能引導人才發揮專長的自己,邁向下一個十年的路上,她深信只要不忘記最初上路的初衷,浪漫也好理性也罷,終能走出最滿意的那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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