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璇/蔡明亮《不散》4K修復版重返威尼斯,是經典再現,也是記憶蔓延
「你知道這戲院有鬼嗎?這戲院有鬼。」《不散》中,陳昭榮與三田村恭伸在福和大戲院內幽暗的走廊上相逢時——魄落的戲院銀幕上閃現《龍門客棧》的刀光劍影,滿座的千人影廳如迴光返照,畢竟整棟會說故事的建築已經開始懷想起創作者私密的記憶與乘載慾望流連忘返——他說了這麼一句。話語在日本人恭伸耳中只是聲響,「さようなら再見」兩人就此錯身。慾望是鬼,記憶也是鬼,片尾一首《留戀》(姚莉,1960)將月下花前都凝結。
《不散》延長終將熄燈的福和大戲院一年的壽命,蔡明亮租下戲院,在裡頭拍了一部電影,電影關於時代的記憶、殘存的慾望,更埋藏他的生命紀念。年輕的他與李幼新(如今已正式改名為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並肩坐進千人席間背向鏡頭仰望《龍門客棧》。門可羅雀的時候,老戲院內是一對祖孫牽著手遊走觀影,或女人嗑瓜子、吸食燒酒螺咂咂作響;大俠石雋悠悠步出,在戲院門口與牽著男孩的苗天相逢,他們說:「現在沒人看電影了,也沒人記得我們。」
2003年,《不散》入選威尼斯影展主競賽;16年後,《不散》不僅以4K修復版重返水都,蔡明亮更帶來「電影記憶的即興創作」演出,讓電影與演出成為一套展演。《不散》4K修復版與電影記憶的即興創作展演在威尼斯軍械庫發生時,蔡明亮使用粉彩雙膝跪地手繪了兩幅巨型畫作。一幅復刻記憶中的福和大戲院座椅,近百張紅椅子依偎彼此印在畫紙上、另一張白紙則顯影蔡明亮的個人記憶,有武俠亦有歌舞。散落在巨幅記憶上的小幅畫作,則有蔡明亮兒時居住的國民住宅、與爺爺牽手走往戲院的老路與馬來西亞古晉的鵝殿大戲院。在銀幕上看罷《不散》,創作者現身,宛如引領每一個靈魂過渡到他的記憶宮殿之中,聽他說話如召喚;在那裡,藝術家的回憶絲絲點點鑽進個體/他者的生命。老的、舊的經驗獲得新的載體,進駐年輕的肉身,再次邁開步伐前行。
《不散》在2004年奪下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長片,同樣時隔16年,蔡明亮帶著他的展演回到台北電影節。是命運,是輪迴,藝術家能在看似重複的安排中開闢世界。那幅裝滿座椅的畫作被遷進台北電影節的主要放映場地中山堂中正廳,滿載記憶的紙張飄入光復廳。蔡明亮畫上或喚醒新的記憶,紙張上浮現日本武士、女明星葛蘭的身影。記憶不斷生長,再蔓延。還多了老歌,一首《綠島小夜曲》或《是夢是真》,是蔡明亮唱頌生命的方法,歌會老人亦漸老,藉由不斷歌唱都是新的。連續兩日的展演吸引近500多名觀眾,空空地來,浸泡在回憶裡頭,踏出魔幻時空,飽滿地走進現世。
老電影得以修復成新番,記憶何能復刻、如實再現?不能。當電影幻化記憶成實,本身虛幻在每尊腦海中不斷變形始終沒有原典的記憶,談何修復重映?不談重現,蔡明亮重返記憶的方式以再造為核心,直面記憶縱然源自真實的虛擬性,讓每一雙眼睛都成為攝影機,記下的,蔓延成新的記憶;等記憶變舊,又能如脫皮換骨,披上新的衣裝,一再繁衍。這比重映重看更需要時間,包藏了時間線索的記憶修復,從當下出發,能走得更遠。那一張滿載記憶的畫紙,也將隨著每次登台,積累新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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