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懷念的good old days——《鏤空與浮雕》:後來香港就再也沒有傳奇了
初讀范俊奇的文字,一方面驚豔於他精巧細緻的用字遣詞,另一方面也對他以細膩且溫柔的筆調刻畫每位名人的氣質深深動容。跟隨他的文字,彷彿搭上了時光列車,一一閱覽張國榮、張曼玉、梁朝偉、梅艷芳等人物的大悲大喜與小情小愛,品味那令人懷念的九〇年代的good old days;也好似與他一起藉著閱賞他人的人生風景,和另外一個也許曾經是自己嚮往的、期待的或是從來不曾想像過的自己相遇。在編輯這本書時,因為范俊奇文字的美好,我得以享受一場豐盛的心靈饗宴,在此誠心推薦給各位讀者。
——《鏤空與浮雕》責任編輯 魏于婷
梅艷芳Anita Mui——十二少,老地方等你
後來香港就再也沒有傳奇了──
後來的香港,像《胭脂扣》裡如花回返人間,石塘嘴淸風依舊,惟風月不再,她手裡緊緊捏住一組和十二少相認的暗號:3877,可觸目所見,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躁動和驚恐的,而香港人,為自由從公民變暴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漸漸都被圍困在一座危城,也漸漸都被卷入民主的荒年。
於是記憶的抽屜喀拉一聲拉開,一切都變得歷歷在目起來,梅艷芳逝世那一天是2003年12月30,那時馬來西亞的紙媒多蓬勃,傍晚六、七點,總有一群人圍在檔口等候報館的印度派報員騎著摩托車,風雨不改,把後座疊得比人還高的晚報送到不同社區的街口,那場景完完全全漫溢出椰影搖曳的南洋風情,然後一個穿著油膩膩廚師服的年輕廚師從飯店後門閃個身溜了出來,付了錢抓起報紙,瞪著報章頭條,一邊讀一邊轉動他舉起的右手食指,「Why Why Tell Me Why,嗄,這樣就沒了?」而那晚的暮色,奇怪,竟攏合得比平日遲,都臨近七點半了,珊瑚色的夕陽還紅豔豔地掛在八打靈舊區的一角,而我瞥見那年輕廚師的眼裡,閃過一絲對命運的不屑,和幾分因為梅艷芳離世而藏不住的悵然若失,他們因為梅艷芳,把生活裡晦暗苦悶的冰山劈開,也因為梅艷芳,相信只要有才幹,只要肯奮鬥,再怎麼草根,再怎麼爛泥,都有可能翻身一變,變成為各自行業裡的天皇巨星,偏偏梅艷芳卻不在了,留下最後一場演唱會上一道長長的鋪上紅色天鵝絨長布的雲梯,人去樓空──
同樣的,當時香港電視台一連幾天都在直播梅艷芳的死訊和葬禮,那時因為SARS,因為Leslie,香港從來沒有如此愁雲慘霧過,我第一次看見平時說話霸氣舉止剛硬的香港人,在那一陣子是多麼的壓抑和無助,而且電視台一直把梅艷芳強調「別矣,香港的女兒」,她不在了,香港的氣魄,在一定的程度上,崩損了,也漏散了。我在電視上看見梅艷芳的靈車從靈堂徐徐駛出,守在路邊的歌迷和影迷見了,頓時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甚至有一個年輕的女郎,掙開她外籍男友的臂膀,手裡持著一束顫抖的白菊衝到馬路上──我其實心裡明白,他們都捨不得梅艷芳,但他們更捨不得的是,曾經趾高氣揚、頭角崢嶸的那個香港。
而梅艷芳和張國榮終究還是不同的。張國榮的離開,是一顆明星在大家面前倏然隕滅了,大夥的傷心裡頭,有太多的惋惜,有太多的不捨;至於梅艷芳的逝世,除了風月易散,煙花太冷,更是香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香港一則傳奇的終止,大家的反應是悲慟,是震撼,是難以接受──梅艷芳和香港同唱同和,同呼同吸,同悲同喜,和香港的連接太過緊密太過深刻,幾乎大半生都在為社會吶喊,為公義護航,為朋友出頭,在梅艷芳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香港人如何把奮鬥、義氣和操守,都擺在自己前頭,如果梅艷芳還在,香港一連串的「反送中」遊行,登高
一呼的是她,走在最前頭的也是她,終究會讓我們看見香港藝人的俠義精神和凜然風骨更是她,她根本就是香港最引以為傲的本土品牌,不但見證了香港如何從賭窟和貧民屋遍布的六○年代,蛻變成廿世紀繁華高樓聳立的國際金融大都會,更徹底影響了九○年代廣東流行歌曲飛躍風行的娛樂精神,提升香港藝人的國際地位,讓香港以外的每一個人,都對這顆曾經光芒四射的「東方之珠」肅然起敬,另眼相看。
(本文節錄自《鏤空與浮雕》,作者范俊奇,有鹿文化出版,購書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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