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書寫臺靜農,點捺頓挫間的生命美學

聯合新聞網 林煜幃、蔣勳

「許多人書桌深處,可能還收著一枝毛筆或一錠墨條。書法是我們共同的成長經驗,我們卻鮮少能領會它的美好。臺靜農先生的書法,在嚴謹的結構中有著開張的筆勢,即便對書法一竅不通,也能輕易看出其與眾不同。蔣勳老師與臺先生先是萍水相逢,後而成為校外弟子,一生影響深遠。蔣老師帶我們看見一個民國文人在點捺頓挫間的微言與大義。我們除了瞭解紙筆墨痕間所迸發出的生命美學,更讀到一個文人藝術家最幽微的心事⋯⋯」

——有鹿文化總編輯 林煜幃

圖/書封圖為有鹿文化提供

近40年來,許多朋友來我家小坐,都記得我正廳牆面上一幅奚淞白描觀音坐像,旁邊是臺靜農老師寫的一副對聯:「爛漫晉宋謔」「出入僊佛間」。

每個人處理自己的居所都有不同的想法風格。我的小小公寓很簡單,不到30坪,但是窗外就是淡水河口,一片煙波浩渺。常常自喜,不到百萬,買了一條大河,以及隔著大河對岸廣大篤定的大屯山。

搬進這簡單公寓,設計了面河12扇推窗。推窗外檐下有臨空木檻,可坐可臥。四樓高度剛好,坐臥都可以眺望大山,或聽潮來潮去。

朋友從城市中心來,當時還沒有關渡大橋,一路轉車轉船,連路名都無,很是折騰。朋友上樓時抱怨連連:交通不便、荒郊野外云云。沒有電梯,氣喘吁吁,到了四樓,一進門,看到窗外山水壯觀,大都眼睛一亮,忘了所有抱怨,向窗外風景讚嘆一聲:「啊⋯⋯」

幾次之後,我就知道,窗外山水才是主題,室內牆面可以不要有沉重多餘太搶眼的東西,讓朋友可以安心到窗外木檻上自在坐臥,看山看水。

因此掛了白描觀音和臺老師隸書寫的這一幅五言對聯,空靈蘊秀,看與不看都好。

我很喜歡梵谷、培根,但他們的作品還是到美術館看好。看完還要趕快到戶外看看樹看看雲,紓解一下情緒躁動曲扭抑壓的鬱結。不理解有人把類似的藝術放在家裡,日日相處面對,糾纏在躁鬱情緒中。只能佩服,或許神經線比我粗強很多。

這三件作品在牆上自在無罣礙,喝茶,讀書,朋友閒聊嘻鬧都好。天光雲影,四時變化,晴雨寒暖,一掛40年。直到這一次池上穀倉臺老師紀念展卸下,送去青雨山房重新裱褙,才知道書畫背後已有塵蟎蟲卵寄生腐蝕,幸好適時搶救。

許多事冥冥中似乎自有得失,我們或愛或憎,或慶幸或怨嘆,往往忽略了還有冥冥中的天意。

1983年,我接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工作。創系之初,諸事繁雜,一陣子沒有回台北,一日忽然收到臺老師寄來墨寶,一幅節臨〈石門頌〉的大中堂,一副漂亮的行書對聯:「鴻雁在雲魚在水」「青梅如豆雨如絲。」

我高興極了,回台北和臺老師喝了一次酒。

作品裝裱好,懸掛在籌備的系辦公室。第一屆新生將到,覺得可以讓學生在日常生活中認識臺老師,學到詩,也學到書法。

美術系,「術」很多,篆刻、攝影、油畫、水墨、書法,雕或塑,都是教技術。美,卻不容易。美在哪裡?好像近在身邊,又邈不可得。

我一直懷念臺老師住了半世紀的溫州街18巷6號老宅。很安靜的院落,樹影婆娑,日式舊宿舍的素樸幽雅。臺老師書房很小,書桌更小,他調侃自己,用蝴蝶金屬頁片加了一段木板,可以開闔,準備寫大字用。「結果⋯⋯」他哈哈大笑:「不好用,自作聰明,還是寫一個字拉一下。」

我和一些朋友都相互警告,如果抱怨畫室不夠大,桌子不夠大,就去看看溫州街臺老師的家。

掛在美術系系館的三件作品,後來有離奇遭遇。一位朋友要赴任做電視公司主管,希望電視環境多一點「文化」,商借了這三件作品掛在她辦公室。

朋友不久又轉任政府公部門做官,看新聞才知道她已離開電視公司,我即刻打電話索討這三件作品。她很忙,一面道歉,一面命電視公司屬下尋找,聽說「翻遍」辦公室,卻再也不見這三件作品的蹤影了。

這事讓我始終懊惱,覺得遺憾,也覺得愧對臺老師。多年後和葉嘉瑩老師談及此事,她安慰我說:「我溫哥華一屋子牆上臺老師的書法都被偷光了。」葉老師比我豁達,淡淡說了一句:「希望偷的人真懂臺靜農。」

我慶幸親近過幾位這樣的前輩,臺老師,葉老師,還有在東海時常去拜訪的楊逵先生。

他們都是時代喪亂中受過苦的,但是從未聽到他們談「苦」,從無忿懣怨毒,總是哈哈一笑,開朗包容,讓後輩可以一生學習。

(本文節錄自《萬寂殘紅一笑中:臺靜農與他的時代》,作者蔣勳,有鹿文化出版,購書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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