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雄創立13處空間,步道咖啡張孝維:為了「讓客人找回在人世間的一席之地」而存在

聯合新聞網 張孝維

本文選自《500輯》Issue67「從踏進一間店愛上高雄」

感受一座城市的魅力,可以從踏進一間間小店開始——在日復一日開業迎客的空間裡,有的店主選擇沒人走過的路、以高雄為基地實驗所想;有的店主用20年創造平等接納所有人的場所精神;有的店主用一杯深夜咖啡、一張黑膠,接住負傷走進店裡的人。

當店老闆們不約而同提到「平等」二字,我們發現,在工業發展撐起一整座城的高雄,在藍領族踏實打拚生活的高雄,不論什麼類型,店主都願意用多一份善意、多一份理解接納所有到來的人。如果有所謂的「高雄的生活風格」,線索或許就在那裡。本期《500輯》走進高雄街區,聽店主如何透過慢的經營,跟城市發生關係。高雄的魅力就在小店故事裡,只需看見,它早就在那裡。

步道咖啡館店門口。 圖/張孝維提供

25歲那年(1993)我在台北生活。由於自小就愛胡思亂想,本來想寫一本書,叫做《秩序的尺度》(The Size of Order ),希望可以解析世界為何會充滿歧見,或更積極點說,希望可以為世界帶來新秩序。但後來我想,佛陀或康德的智慧和決心不會小於我,若他們都做不到,我又算老幾。於是打消念頭告訴自己,如果65歲時還覺得想寫,再說。

就在這徬徨的時候,一次會議(那時我在做平面設計)裡我發現在座八個人當中,除了我之外,還有六個人是高雄人,而且都不約而同地嫌棄高雄是文化沙漠,當下我心想「台北不會少我一個」,就決定回高雄,開了高雄第一家賣espresso的咖啡館(Peace Piece,1995-1998)。

為什麼是開咖啡館呢?應該跟我兒時成長環境有關。

1970年代的高雄,是一個有許多黑道、舞廳、賭場、酒店,以及可以打牌的咖啡館的地方,或許因為從小就喜歡這些場所總是平等接納所有人的本質(這對一般普通人來說可能很難理解,一個黑道或賭徒在一夜之間翻身,其實蠻常見的。所以店家對一時失意的客人,都還是很平常心地招待),你若要說那是一種很存在主義式的思維我也不反對,但我對於在高雄創造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地方,有種不知哪來的使命感。

就像卡繆的小說(註1)所描述的:「⋯⋯這一帶的幾家咖啡館尤其活躍。館內瀰漫著群體聚集的熱絡氣氛,是對抗孤獨及其朦朧召喚的最後庇護所。寡言的卡鐸納把咖啡館當作自己的家。梅爾索每天晚上要嘛在這家、要嘛在那家總看到他。藉由咖啡館,他盡可能拖延回家的時刻,又找回自己在人世間的一席之地。」

或許因為從小就喜歡這些場所總是平等接納所有人的本質,

我對於在高雄創造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地方,有種不知哪來的使命感。

— 步道咖啡館張孝維

我對於一些平凡無奇、甚至有些邊緣的人們,似乎有種像《麥田捕手》裡的霍登想要保護小朋友們的情結。若說我對高雄有什麼特別的情感,我想是這裡有很多辛苦的平凡人,而我就在這群人之中長大。28年過去,「讓客人找回在人世間的一席之地」,曾經或尚存的,我所創立的十幾個空間,沒有一個不是為了那樣的理由而存在。

步道咖啡館店景。 圖/張孝維提供

「讓客人找回在人世間的一席之地」,曾經或尚存的,張孝維所創立的十幾個空間,沒有一...

在這些店裡,有鋼琴家因為兩位心儀的大師(註2)照片同時出現在步道咖啡館,而不斷回來,把在這裡喝一杯espresso,視為每次來高雄演出的儀式;有人年輕時帶自己的母親到咖啡館談心和解,並在20年後,帶女兒來閱讀年輕時在這裡留下的文字;客人F,除了出國深造那幾年,20多年來幾乎每天從楠梓騎40分鐘的車,每天下午點同樣的咖啡(我昨天還看到他),我們每次見面不一定會說話,但一定會輕拍一下彼此的臂膀。

有位德國的老教授,自第一次路經咖啡館進來參觀了一下,然後跟我說「我明天再來」之後的十幾年,幾乎每天都來,我們建立如家人一般的情誼,他也為咖啡館客人們舉辦了不計其數的哲學、音樂、電影講座,直到他病逝在台灣;這兩年疫情期間,則有一位住倫敦的英國老先生寫信給半九十茶屋,說他在茶屋買的茶快喝完了,看著茶罐思念起在茶屋度過的美好時光(後來我才知道,他是BBC交響樂團的總監),所以寫信來道謝;還有一位由60多歲的兒子帶他到茶屋的92歲老先生,後來自己約大他兩歲的老友來喝茶,他買單時還跟老友說:「下次我們再來⋯⋯」。

德國老教授Werner Wagner在步道咖啡館。 圖/張孝維提供

半九十茶屋,客人相約「下次我們再來」的地方。 圖/張孝維提供

所以,如果問我關於「高雄的生活風格」這種事情,我其實很難回答。也許就像我做空間設計時總會記得「空間是給人使用、而不是拿來看的」一樣,一個人/城市的生活或工作的累積生成,其實本來是不會、也不應該有他者的視角介入的,尤其當這個視角是有著很強的預設或目的性。

所以,高雄是什麼、或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其實沒有答案,也不認為有資格給出答案。至於許多公部門視角所給出的高雄意象(images),我很清楚,那並不是200萬高雄人生活的日常,或甚至連場景都稱不上。除非我們對生活的定義,只是剩下活動、打卡、拍照。

我真心認為,那些貪快、看不到人的人文,沒有文化的文創,以及船過水無痕的活動所創造出來的結構與結果,可能會與其興盛地方生活文化的本意背道而馳。

就我一個小店家,我確實很清楚自己的幾家店,為什麼要在這個城市裏如此地存在著,並每天實實在在地給出一些什麼。而且這些店如果做得夠好,將會和它們(本地或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一起在城市共同生活一輩子——或甚至像我常說的,至少兩百年——若大家都這樣做事,高雄或台灣任何一個城市地方,自然會有其魅力。

茲與所有自期為城市的造就者們,共勉之。

註1 《快樂的死》(La mort heureuse )

註2 鋼琴家Glenn Gould與Sviatoslav Richter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高雄 步道咖啡館 Issue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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