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力唱片行：在高雄說故事的解憂雜貨店

本文選自《500輯》Issue67「從踏進一間店愛上高雄」

感受一座城市的魅力，可以從踏進一間間小店開始——在日復一日開業迎客的空間裡，有的店主選擇沒人走過的路、以高雄為基地實驗所想；有的店主用20年創造平等接納所有人的場所精神；有的店主用一杯深夜咖啡、一張黑膠，接住負傷走進店裡的人。

當店老闆們不約而同提到「平等」二字，我們發現，在工業發展撐起一整座城的高雄，在藍領族踏實打拚生活的高雄，不論什麼類型，店主都願意用多一份善意、多一份理解接納所有到來的人。如果有所謂的「高雄的生活風格」，線索或許就在那裡。本期《500輯》走進高雄街區，聽店主如何透過慢的經營，跟城市發生關係。高雄的魅力就在小店故事裡，只需看見，它早就在那裡。

高雄苓雅區的福德路，流傳著這麼一個鬼故事。

有一個孤獨的人，在暗夜裡漫無目的地亂走。走過熱鬧的中正路，行過落寞的大統百貨，拐過平交道，最後彎進小巷裡。已經不知道多少個紅綠燈閃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已經不知道多少回和秋夜的冷風對峙，他捧著一顆失落的心，好像在尋找什麼，期待什麼。

「夜還那麼長，在黎明之前找到個讓心靈歇息的地方，恐怕是不太可能了。」這個念頭才剛剛在心中閃過，在偌大靜謐的深夜裡，突然傳來好熟悉的音符。

那樂音一開始模糊而渾沌，伴有奇妙的炒豆聲。靠近的時候才看見，架子上有一個大黑盤在緩緩地轉動。架子上傳來的，正是Bill Evans 的《Waltz for Debby》。

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瘦弱，穿著吊嘎的阿伯走了出來，對這個毫不相識的旅人說，「少年ㄟ，要不要進來喝咖啡？」

旅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別說在午夜喝咖啡，是件有多麼誇張的事；素昧平生，哪有人在街上，看你好像無處可去，覺得你心事重重，也不多問，劈頭就把門打開，奉上一杯上好的手沖耶加雪菲。

如果是你，你會接受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也不知是善意還是根本很有事的夜半邀請，進去喝那杯咖啡嗎？我想很多人一定會逃之夭夭吧。

幸虧我是那個不假思索的人，幸虧我是那個當年寂寞到不知道怎麼辦的人。要不是有當年那杯不可思議的咖啡，和那個穿著非常邋遢的阿伯。就不會有後來的我。

這個阿伯是黃國琳，不過他和我一樣，有個更為人知，走跳江湖的名字叫Colin桑。

說真的，平生所見之奇，再沒比Colin更古怪的人物。詩魔洛夫在《論女人》曾這樣說，「說是水，她又耕成了田／說是樹，她又躺成了湖／說是星，她又結成了鹽／說是魚，她又烤成了餅／說是蛇，她又飛成了鷹」，Colin也一樣，全然無法被簡單定義。說他是真空管機大師，他又忙著去做歐式麵包給你；說他是國內許多咖啡達人的啟蒙，他又忙著外出去替朋友的演出錄音；瞧他架上骨董級的單眼攝影機好像很有情調，環顧四周的生活擺設，真是嚇死人的亂。

可是那也不會怎樣。Colin的生活，每一個片段都是一首歌，每一首歌就是故事。雖然外觀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間唱片行或音響店，真正營業的時間更是令人費解的下午四點到隔天清晨六點，但在福德路發生的人情瑣事，就像《深夜食堂》一樣精彩。

就好比說，有位在鹽埕執業的眼科醫師，毫無防備地走進福德宮唱片行，聽Colin放顧爾德《郭德堡變奏》，心裡很受感動，回頭以生命變奏為喻，出了一本書《愛河漫遊》，寫出了這條高雄母親的蜿蜒和曲折。

又好比有一個客家歌手，她是三個孩子的媽，在沒有靈光沒有素材的困頓時分，走進了阿伯的奇幻世界，出來後以人情巷弄《菱潭街》為題，真摯的歌聲，訴說著女性看似默默無聞，卻又曖曖內含光的力量，被楊力洲導演收進了紀錄片《愛別離苦》的原聲帶。

無數的人，走進了福德宮唱片行，不管出來的時候，手裡有沒有多一張黑膠或多一台真空管機，他們都帶走了最重要的一段旋律或一句呢喃，那是生命中最幽微卻也最磅礡的樂章。

就像我一樣，原本只是一杯看似不起眼的咖啡之約，就這樣入了彀。這個高雄男人看盡多少蒼涼與華麗。他比你更懂自己秘藏的心情。一扇門，一部自家研發的柯林牌唱盤，一張張33轉的老唱片，在真空管的燃燒陪伴下，透露著溫暖，演繹著時光。只要你願意，Colin就會娓娓道來，告訴你那些歲月裡人情冷暖的故事。

都說高雄人很熱情。那樣的熱情不只於體現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夜半開門請你喝咖啡此般雞毛蒜皮的小事。高雄人的底氣和敦厚，來自於對於他人的一種善意和理解。

那樣相濡以沫的誠懇，是一種當你負傷走進店裡，不必多說也沒有多問的迴讓，就是請你自己隨手拉了一張椅子，想聽什麼歌就自己播，想喝什麼濃度的咖啡就自己泡，等你想說再說，不說也可以，或看見店主人自己打起盹來了，你也不必在意，甚至道一句再見都不用。把門關上就好，輕輕地、輕輕地熄滅了屋內所有燈，這時天光才得以入屋，而長夜已經遠離。

是這樣的因緣際會，當時連想都沒想過的可能，會在多年之後，夜半引發了我寫作的動機。說到底，瓦力唱片行不是一件真的唱片行。可是那並不會怎樣，福德宮唱片行也不是真的一間唱片行，倒比較像一間解憂雜貨店，剛好兼賣幾張黑膠唱片和音響器材而已。你若心裡頭有事，你若有話想說，推門進來，不管夜有多黑，我會在，我一直都在。

我想做的事，無非是如此而已。「每個人心中都有首歌，歌聲裡有多少故事，就有多少秘密」，我在高雄用歌寫故事，用故事讀取人生的音軌，如一張張老派的唱片，緩緩地播送這城（塵）世裡的悲歡離合。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