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政寫坂本龍一:九個關鍵字,他的強大感染力來自於這裡

聯合新聞網 陳德政
《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2「坂本龍一」

70歲的日本傳奇音樂大師坂本龍一,日前宣告再度罹癌,他形容「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線上鋼琴演奏會《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於12月11日發表:琴鍵旁站立著一盞燈,不變的俐落白髮與眼鏡,琴聲與呼吸聲,由黑白影像記錄成詩。總是喜歡把目光望向未來的坂本龍一,用此刻的身體,將12首經典之作演繹成新曲,我們因而能夠短暫見到美妙的未知之地,把祝福存放於心。我們談論這樣的坂本龍一,關於音樂、生命與創造。然後不會忘記在心底小小說一聲:「Merry Christmas Mr. Ryuichi Sakamoto.」

① 左うでの夢

坂本龍一發跡在視覺感華麗的1980年代,他的藝人形象沾染了當時的新浪漫派氣息。《左うでの夢》是他生涯第三張專輯,與出道作《千のナイフ》(Thousand Knives)相隔三年,翻成中文是《左撇子的夢》——是的,坂本是個左撇子!他在封面上把臉塗白,畫上粉紅色眼影,十足奶油小生的模樣。

從早年的青澀時代,到享譽國際的階段,乃至後來被尊為大師級的藝術家,坂本對每張專輯的封面構成都很講究,如《Beauty》高對比的黑白人像、《Sweet Revenge》飽和度強烈的夢幻色彩,都共享相似的美學企圖:讓聆聽成為五感的饗宴,音樂與影像不只緊密呼應,更能互相解釋,創造意在言外的默契。樂迷透過封面,往往就能猜想坂本這回又端出了什麼樣的音樂風格。

② YMO

YMO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黃色魔術交響樂團)的縮寫,1978年,坂本龍一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這兩個同樣在戰後出生的音樂家,共組了這支日本電子音樂的先鋒隊伍,參考德國Kraftwerk等電音先驅的未來派曲風,融入日本特有的東瀛美學,開創彼時國際樂壇罕見的日系色彩東方Electro-Pop音樂,影響力至今不墜!

這隊「超級組合」成軍時,三人已是獨當一面的音樂人:坂本剛發行首張個人專輯,細野晴臣是1970年代民謠搖滾樂團Happy End的主唱,高橋幸宏則是備受矚目的鼓手,同樣在1978年發行了個人作。YMO的音樂走在時代尖端,專輯封面同樣引人側目,把異國情調與東京的前衛感調和成「近未來」的視覺語彙,譬如《Solid State Survivor》封面上三人穿著醒目的紅衣,與金髮美女同桌打著麻將。

③ 俘虜

1983年對坂本龍一是重要的一年,YMO第六張大碟《Naughty Boys》再度攻佔日本公信榜暢銷冠軍!他也首度成為演員,在導演大島渚的《俘虜》中飾演一名日軍營長,於印尼戰俘營遭遇了英國搖滾明星大衛鮑伊飾演的英軍少校。當時鮑伊已是紅遍全球的巨星,坂本與他幾場關鍵的對手戲,不單被影迷們津津樂道,也大大提升了他在全球的知名度。

《俘虜》開拍前,大島渚曾以《感官世界》榮獲坎城最佳導演獎,坂本視他為偶像,兩人見面時,大島渚邀請坂本參與新片的演出,剛滿30歲的坂本說了一句著名的話:「配樂也請讓我來做吧!」大島渚點頭了,於是誕生出坂本生涯最知名的作品,即電影的同名主題曲〈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40年過去,《俘虜》公認是1980年代最經典的藝術片之一,也留存了坂本、鮑伊和北野武,做為演員的珍貴形象。

④ 奧斯卡金像獎

由於《俘虜》入選了坎城競賽片,坂本龍一有機會在影展會場認識另一位國際大導演——義大利的貝托魯奇。1986年坂本參與貝托魯奇《末代皇帝》的演出,飾演日本軍官甘粕正彥,原劇本中,甘粕切腹自殺,坂本認為那對日本人是一件可恥的事,向導演強烈表達不滿,最後劇情改成舉槍自盡。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坂本的尊嚴。

其實,義大利電影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很想幫《末代皇帝》配樂,但貝托魯奇把這個機會給了坂本,請他先為溥儀登基一幕配樂,再和Talking Heads主唱大衛伯恩與中國作曲家蘇聰共同完成整部電影的配樂,三人並一起獲得第6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配樂獎。坂本往後也替貝托魯奇的《遮蔽的天空》和《小活佛》配樂,成為炙手可熱的電影配樂家。

⑤ 311海嘯的鋼琴

2017年美麗的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裡有一幕,坂本穿著厚厚的雪衣坐在南極的冰層上,像極圈的漁夫把錄音器材放入身前的冰洞,錄製冰河底下的聲音,坂本說他在「獵捕聲音這條魚。」(fishing the sound)這是他對自然界各種聲響與質地的好奇和探究。紀錄片中另外一幕,他搶救回一台倖存於311海嘯的鋼琴,對坂本來說,那台鋼琴「被自然調過了音」。

鋼琴與坂本幾乎劃上等號,他是YMO的鍵盤手,學生時期迷戀著巴哈,甚至覺得自己是德布西轉世。那台歷經海嘯洗禮的鋼琴,後來成為「IS YOUR TIME—設置音樂」展覽的主角,坂本和藝術家高谷史郎共同合作,融合燈光投影和簡約的空間性,藉由負傷的鋼琴,呈現出自然的正反力量,它可以摧毀,也可以復原,一如我們人類的身體。

⑥ 健康音樂

2014年中,坂本龍一在官方網站丟出了震撼彈:他被診斷出咽喉癌,得暫時將手邊工作放下,好好休養,並向樂迷保證,會遵照醫生囑咐治療,痊癒後再重新投入音樂創作。一年後他完成療程,開始編寫《神鬼獵人》的配樂,2016年,坂本創辦的廠牌commmons迎來十週年,在惠比壽花園廣場舉辦三天的活動「健康音樂祭」,包括音樂、笑、知、食、運動這五大主題,演出藝人也請到YMO的老戰友高橋幸宏和細野晴臣。

音樂祭的海報上,印著「健康第一 坂本龍一」,坂本向來是個自律的人,每天都要彈琴,但罹癌後,一天只能工作八個小時。雖然把健康放在第一順位,老天再次開了一個玩笑:2020年癌症復發,轉移到全身各處,時至2022年底,坂本已進行了六次手術,必須與癌共生。

⑦ The Kajitsu Playlist

紐約是坂本龍一第二個家,1990年他與家人帶著20幾箱行李移居過去,方便在世界之都和「西方世界」各種合作案與創作者更密切地工作。坂本在曼哈頓的39街與萊辛頓大道附近有一家喜愛的日式餐館,他是店裡常客,那裡的食物、擺飾、家具他無一不愛,但對店裡播的音樂不太滿意。坂本認為,音樂有欠考慮(thoughtless),店主沒有將心思放在音樂的挑選上。他實在太愛那家店了,覺得「如果因為音樂就沒辦法去,實在很可惜啊!」於是寫了封禮貌的email給店主:「讓我幫你們排歌單吧!不需要給我費用,只要讓我在用餐時感覺比較舒適就可以了。」大概不會有店主回絕這個提案的,這件事,可以瞧見坂本對生活中細節的堅持,他是一個真正在過日子的人。

⑧ 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

2020年四月,坂本龍一在新冠疫情正嚴峻的時候,在東京舉辦了一場線上演奏會「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替因疫情隔離在某處的人,彈奏鋼琴。坂本協同日本知名音樂家,三味線演奏者本條秀慈郎,共同帶來這場演出,影片錄製在空無一人的攝影棚,現場沒有觀眾,只有戴著口罩的工作人員,坂本自己也戴上口罩彈琴,後來才將它脫掉。

「大家好嗎?此刻安全嗎?」坂本坐在鋼琴椅上,問著「遠端」的觀眾。靜謐的琴聲中,人類正在適應那種新的演奏型態。兩年後,正當世界慢慢回到了常軌,坂本在2022年12月舉辦了另一場線上演奏會,他被癌症折損的身體,沒辦法再進行長時間的勞動,歌與歌是一首一首分開來錄製,再剪輯在一起。削瘦的坂本,演奏時臉上浮現了各種情感,彷彿用最後的餘力在彈琴,依然帶著關切與愛,把能量傳遞給我們。

⑨ 人道主義者

坂本龍一說過:「音樂和文化建立於平和時期。」他從學生時代就投入社會運動,不畏替堅信的價值發聲。移居紐約隔年,爆發波斯灣戰爭,開戰的日期1月17日是他的生日,身處「戰爭國」,這件事對坂本的衝擊很大,他以回歸母體的新專輯《Heartbeat》回應了那場戰爭。而911恐怖攻擊後,更強化了他反戰的信念,與村上龍等文化人發表了評論集《反戰》。

坂本形容自己「無法當一個視而不見的人」,他參與反地雷音樂計畫,發起森林再造的保育計畫「More Trees」,搭船到格陵蘭考察人與自然的關係,並體現在作品中,更毅然走上街頭,高聲疾呼反對重啟核電廠!這是坂本讓人尊敬的地方——他大可當一位高高在上的藝術家,不染塵埃,把作品推到自己身前。然而,綜觀他40多年的生涯,坂本讓自己和作品合而為一,讓「坂本龍一」與他的音樂以及言行,成為面對世界,並且介入世界的媒介。他強大的感染力,就是來自於這裡。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Issue72 坂本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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