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政專欄|台灣在發燒,我們在長大】1988:我的未來不是夢
離除夕還有一個月,村裡已經開始過年,圓環邊的文具行把新一年的春聯掛在門口,像一缸浮在空中的紅魚。阿德家旁邊的張伯伯那戶,當初是從湖南過來的,每逢年節,張媽媽會在前院的竹竿曬香腸和臘肉,濃郁的肉香帶著一點酒的味道,會隨風飄進阿德的房間。
大姊和二姊出生的時間只隔三分鐘,除了眉毛的弧度,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兩人住家裡最大的房間,睡上下鋪,床鋪邊擺了一張共用的大書桌。爸媽住在次大的臥房,爸爸把他鍾愛的書放在客廳的書架,媽媽教書用的課本和講義就堆在書房裡。
至於阿德,他分配到最小的房間,原來是家中的儲藏室,勉強能擺下單人床,剩下的空間就塞入一張小桌子,阿德坐在床邊讀書和寫作業。當年搬來這個眷村時,大人沒想到要「預留空間」,畢竟阿德是多出來的孩子。
「你哦,先忍耐忍耐吧!」
媽媽穿著買沙拉油送的圍裙在廚房煎魚,向趴在地上滑玩具汽車的阿德說:「等兩個姊姊都上大學搬出去了,房間就是你的。」阿德想,再等三年就出頭天了,上國中時就能搬離儲藏室,媽媽暫時中斷他的美夢:「喂!別像塊抹布在地上擦啊擦的,褲子都髒掉啦!」
儲藏室開了一扇小小的窗,阿德從那個透氣孔接收世界的訊號——天氣的轉變、三輪車夫叫賣愛國獎券的聲音、村裡的廣播,還有隔壁張家臘肉的酒香。今年過年比較晚,要到二月中才會吃年夜飯,阿德實在迫不及待想開動了!到時餐桌上會擺滿街坊鄰居端來的各省美味,餐後能領到爺爺的紅包,奶奶還會教自己打牌。
阿德今年要滿十歲了,照家裡的規矩,十歲就能上牌桌。
1月13日,這天是禮拜三,媽媽不用留校上輔導課,三個小孩也不用補習或學才藝,晚餐提早開動,好讓爸爸有足夠的時間說書,頗有幫八點檔暖身的意味。每逢週三的「說故事日」,爸爸會倒半杯高粱,配一盤花生,說他最近從《柏楊版資治通鑑》讀到的情節:楚漢相爭、三國鼎立、五胡亂華。
爸爸常說,若不是為了有份收入安穩的工作,可能不會去國企上班,比較想當電影編劇。阿德總覺得,爸爸很有說故事的天份,說到入戲時會換上一副活靈活現的表情,彷彿能把傳說中的人物邀請到他們家的餐桌旁。「但要用什麼語言跟他們溝通呢?」阿德只會說國語,不曉得「中原」的人都說什麼語言?
時間不到八點,急性子的大姊毅然打斷爸爸嘴裡的歷史劇,「快開始了!我們去轉華視。」她這陣子迷上瓊瑤,改編自瓊瑤小說的《在水一方》前幾天剛上檔,在電視上熱播。「對啊,」二姊附議道:「秦漢好帥哦!」
沒等爸爸說散會,姊妹倆就跑到客廳轉開電視,像一個少女勾著自己的影子,要一起奔入戀愛的季節。爸爸笑著把花生吃完,一邊讀著報紙;報禁解除後,每天厚厚一疊編採著五花八門的內容,一份報能看上一整天。媽媽哼著鳳飛飛的歌在水槽前洗碗,阿德加入姊姊們的陣營,坐到沙發上。
晚上8點45分,一家五口圍坐在客廳看八點檔,有一天當他們搬離此地,會很想念這種平淡幸福的時光。一段廣告後,電視機裡原本綺麗的時空忽然變成一座黑白攝影棚,剛才的「節目」消失了⋯⋯一位神情肅穆的主播出現在螢幕上,她接下來說的話,將驚動全國觀眾原本平靜的夜晚:
不知村子裡哪一戶,這時傳來痛哭的聲音,阿德感覺竹籬笆裡的世界好像在向下沉,離爺爺口中的「大陸」愈漂愈遠。九歲的他還沒經歷過親人的去世,「經國先生」很像他家中的一份子,除夕夜會在電視機上用濃濃的浙江口音向他們拜年。阿德意識到,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聽不到「經國先生」的新春談話。
新聞插播結束後,螢幕依舊留在黑白的次元,阿德很訝異一個人的死竟然能改變訊號的顏色。每一戶都安靜下來,巷口的劉上校挨家挨戶敲門,要鄰居們熄滅門口的燈籠。九點的談話性節目變成社教節目,一旁的跑馬燈持續輪播著幾條訊息:
各機關學校一律降半旗
配合全國暫停娛樂活動,本台將停播綜藝節目
爸爸眉頭緊鎖,要一家人先去睡覺,自己披了件大衣把單車推出院子,在冷風中騎去爺爺家。媽媽把三個小孩趕上床,在書房對著暈黃的燈改學生的作文,阿德聽著姊姊房間傳來的美國歌手Debbie Gibson之夢——那首〈Only In My Dreams〉,旋律穿過牆壁時發出悶悶的響聲,彷彿整座村子今夜的心聲。
阿德有些意外,這麼反常的時刻明天還要去上學。如果碰到阿青,他想問她,妳們那棟公寓是不是也有人哭?
兩人第一次說話其實不是在學校,是南京東路巷子裡一家錄影帶出租店,就開在阿青家巷口,對面有一家叫「約翰藍儂」的唱片行,老闆是個留長髮、夏天也要穿皮衣的酷哥。據說他是錄影帶出租店那溫吞老闆的弟弟,常因頭髮太長被派出所的警員叫過去關切,兄弟倆提供了那個郵遞區號所有人的影音食糧。
1988年是續集當道的年代,阿德去年看的《報告班長》馬上推出了續集,新片區還有《警察故事續集》、《英雄本色續集》、《好小子續集》,好像「電影本身」就是一部續集。一個週末的午後,阿德陪二姊來租片,二姊想看《末代皇帝》,帶阿德穿過南京復興的十字路口,到公寓區尋寶。
阿德先是看到阿青的大哥,對出租店深處一個小房間賊笑,隨後看到阿青在貨架前晃頭晃腦的。阿德不知道該問她學校的事,還是補習班的作業(兩人讀同一間兒童美語教室),鼓起勇氣問她:「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陪哥哥來租片。」阿青盯著錄影帶側面的字,一個個花花綠綠的片名。
阿德看見一卷《月亮、星星、太陽》,指著錄影帶說:「導演,麥當傑,不知道跟麥當勞有什麼關係?」
阿青笑了出來,看向阿德,「你吃過麥當勞嗎?我喜歡麥香魚和香草奶昔。」
阿德感覺阿青身上飄來一陣香草的味道,在他醺醺然時,二姊把他帶離了現場。姊弟倆走過唱片行的櫥窗,《一場遊戲一場夢》的海報貼在店裡那側,王傑一臉憂鬱,一如前陣子年輕人的心情——禁娛令發佈後,有段時間彈子房都不開門。
一面老闆手寫的白板,預告著近期發行的專輯:
伍思凱—愛要怎麼說
黃舒駿—馬不停蹄的憂傷
趙傳—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
PS. 要「搖滾」的,進來問我!
阿德注意到門邊貼了一張傳單,她要二姊唸給他聽,二姊唸著唸著,語氣愈來愈興奮:「哇!3月29日青年節那天,市立體專會舉辦第一屆熱門音樂大賽的全國總決賽!」
「什麼是熱門音樂啊?」阿德歪著頭問。
「等等回家我放《青年》給你聽,那卷卡帶是青年樂團發的,他們是鄰村的大哥哥,你大姊好像認識其中誰的女朋友哦。」
市立體專就在中華體育館對面,從阿德家走過去不遠,去年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學生陸正在新竹被綁架,弄得全國父母人心惶惶。爸媽叮囑兩個姊姊陪阿德往返,看見可疑人士就跟警察通報。入場人潮在體專的體育館外排成一條龍,毛毛雨中像擠牙膏那樣,慢慢往裡面塞。
三個人坐在一樓的後面,介紹評審時二姊笑得好開心—是李宗盛耶!比賽開始前有特別嘉賓的演出,活蹦亂跳的藍心湄很快炒熱了氣氛,紅十字合唱團音量開得好大聲,天花板都要被掀翻了,「那主唱就是趙傳哦!」大姊在阿德耳邊喊道。
入選決賽的隊伍有十多支,經過台灣各區的初賽,都實力堅強。那些「熱門音樂」在阿德耳中聽來都差不多,吵吵鬧鬧的電吉他和轟轟的鼓好像在摔角,主唱在台上吼來吼去。但他漸漸發覺,每個樂團都有自己的特色,有的穿酷炫的皮衣,有的甩著長長的鬈髮,有的——竟然全都是女生!
而所有樂團中,有一個主唱的聲音比其他人都高(甚至比女生還高!),他的高音帶著無窮的力量,從小小的身體竄出來,瞬間抓住所有人的耳朵。阿德第一次體會到,那麼多人專心在聽同一個人唱歌時,會聚集成一股神奇的魔力。
那個人叫張雨生,比賽結束時,他又叫又跳地衝上台領獎,領他的「最佳主唱獎」,他的Metal Kids樂團也拿到決賽第一名!
咦,Metal Kids⋯⋯回程的路上,儼然成為阿德音樂知識灌輸者的大姊回想道:「發過《這個世界》的蔡藍欽曾經就是Metal Kids的團員,他去年生病過世了。」
那年的夏天很熱,漢城奧運的吉祥物——一隻可愛的老虎,被貼在每一間冰菓室的電風扇上。阿德穿著背心坐在離電扇最近的位置,喝著冰冰的綠豆湯,電視上在播「中華健兒」的比賽,全都沒有得牌,反而奧運的主題曲〈心手相連〉成為排行榜的冠軍。
暑假,即將上高中的姊姊們把頭髮留長,躲入青春的夢鄉。大姊整天捧著羅大佑的《昨日遺書》,像在哀悼她的童年。未來想讀藝術的二姊去北美館看了「達達的世界」展覽,回來後變了個人,沒事就潛入村裡的男廁,去端詳小便斗。
回復彩色訊號的電視機,播出農民在街頭和鎮暴警察起衝突的畫面,暴戾之氣蔓延的介壽路旁,是姊姊以後要讀的高中。年底的冬至,是阿德十歲生日,爺爺和奶奶裹著棉襖在客廳陪他一起吹蠟燭,今年的蛋糕上,只插了一根粗的蠟燭。
人生第一個十年,許願時,阿德想起電視廣告上張雨生唱的那首歌。我的未來不是夢,他輕聲對自己說,然後鼓起嘴巴,把蠟燭吹熄。
台灣在發燒,我們在長大|Once Upon A Time In Taiwan一個從1987年(台灣解嚴)寫到2001年(21世紀開端)的書寫計畫,每年專注於台灣的一部電影、一張專輯與一個重要的社會事件,作者陳德政用流行文化作為切點,一邊梳理集體記憶,同時從文化的層面重新理解當時的社會。
◎責任編輯:胡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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