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張吉安談楊德昌:把時代放在日常裡,背對觀眾創作的勇氣
本文選自《500輯》Issue87「楊德昌: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事是無趣的」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事是無趣的」是楊德昌在印有燈泡Logo的工作室筆記紙寫下的電影思考,也像是本次企劃的起點:我們對楊德昌的電影並不陌生,但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們能否找出一種新鮮的視角看待他?
閱讀本期《500輯》,你會發現一種觀看楊德昌的有趣尺度——近看看不懂,遠看才知道——這是楊德昌與其作品最迷人之處。一位用電影來表達的預言家、一位保持獨立思考的創作者,逝世16年後,在臺北市立美術館「一一重構:楊德昌」開展之際,我們再一次認識楊德昌。
我生長在馬來西亞和泰國邊界的小地方「吉打」,升上國中時,家裡電視開始可以看到配上暹羅語發音的台灣電影。在馬來西亞人愛看的香港喜劇片與警匪片之外,相對冷門的台灣電影打開了我對電影的認知,那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侯孝賢的《童年往事》與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在看《恐怖份子》之前,我一直以為是部有槍戰情節的警匪片,看完發現原來不是想像的那樣,一直在想「為什麼要這樣拍?」
城市的同理者與紀錄者
一直到大學唸了電影系,教授選了楊德昌作為亞洲導演代表之一,我又看了許多遍《恐怖份子》,一幕讓我印象深刻;有位老女士在陽台曬被單,當槍聲響起時,她卻像是沒聽見般繼續手上的家事——楊德昌用了非常巧妙的手法,不動聲色地點出這座城市之所以恐怖的地方。這般精準卻不直觀描寫城市疏離感的電影,當時的我深能共鳴:從鄉下老家搬到大城市讀書,住在公寓裡感受到城鄉生活的劇烈差別,楊德昌電影中人群的麻木冷感恰好回應了我對城市的不解,心裡的投射感非常強烈。
楊德昌對城市的深刻描繪,不斷提醒我們,城市的記憶和情感是需要被注視與留下的。《一一》片中的婆婆就像是現代城市的見證者,在社會角色與生命上都瀕臨邊緣,她一直看著每個人如何處理自己的生命課題,卻無法出手介入;直到她過世,每個人才發現自己生命缺了一塊。楊德昌讓洋洋去記得婆婆說過的事——大家遺忘的事、關於這座城市的記憶,那正是他電影一直在鎖定的東西。
「不拍出來」反而更真實
楊德昌表現「人的狀態」手法十分細膩,他讓日常不著痕跡地融入電影場景;《恐怖份子》片中用一張擺滿啤酒罐和汽水瓶的桌子,反映城市年輕人日夜顛倒、夜夜笙歌的生活迷茫。又或是透過不直觀的鏡頭,去強化人身處的環境與心境;《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小四在巴士上遇到坦克車和警車經過,鏡頭並非直接跳到車外拍攝馬路上的景象,而是讓觀眾從巴士的後照鏡看見。楊德昌把時代背景放在日常裡了,讓觀眾有如置身其中。
很多時候,楊德昌則是讓觀眾去「聽見」而非「看見」,《恐怖份子》結尾男主角倒臥在浴缸時,血慢慢滾流滴下的聲音,那麼的立體而清晰。面對習於被聲光特效投放恐懼的觀眾,楊德昌用他冷靜的電影語言,引發深植在心的隱性恐懼。這種「不拍出來」也潛移默化地發生在我的電影裡,真相真的存在嗎?「不直接說」的力道有時是更深刻的。
背對觀眾的勇氣
小時候看到的馬來西亞電影,敘事格調多是想模仿香港電影,當我看到侯孝賢和楊德昌拍出自己的成長經歷與生活環境,也拍出帶入集體記憶與歷史創傷的《悲情城市》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讓我思考如何用作者風格說自己的故事,進而投入將近二十年蒐集素材,長出了《南巫》,以及第二部劇情長片——講述馬來西亞五一三事件的《五月雪》。多年做田野的經驗,讓我能夠保持中立去梳理一段歷史的創傷,因為知道很多口述未必是真實全貌,所以我選擇不去將衝突直接具象化,而是讓觀眾有如口述者般「聽見」這些故事,用比較溫柔的、隔牆的方式表現,避免將創傷血淋淋揭發,成為觀眾獵奇的目標。
是楊德昌的《恐怖份子》,讓我知道一部乍看會被期待驚悚刺激的電影,竟然可以用很反骨、緩慢、疏離的方式去說故事,讓我反問自己,作為創作者,你敢不敢冒險?敢不敢明知觀眾的期待卻選擇不媚俗回應?你敢不敢背對獵奇的觀眾創作?從楊德昌身上學到這種冒險精神,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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