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欲絕:即使一直用開玩笑的方式說很難過,還是希望有道光最終會撞在我們身上

聯合新聞網 林芷婕

我不是傷心欲絕的骨灰級粉絲,無法在前言裡寫下某年看過他們哪場演出,然後我的心有哪塊被那些轟鳴樂響撬開一塊,也沒辦法說出在那個人生當中的哪個幽微時刻,我感覺許正泰的聲音唱出我的生命。但2023年開始,我覺得自己不太一樣了,說不上是哪裡不太一樣,可是我好像終於能沉入到傷心欲絕的世界裡。

不過傷心欲絕本體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樣。

採訪前我看了許多專訪,雖然總有樂團之間輕鬆的笑鬧,可我忍不住臆想一種凝重而陰鬱的氛圍,所以當第一題我問在場每個團員(除了貝斯手阿祖當天有事沒到),「你們覺得自己現在是怎麼樣的大人?」我收到許正泰跟我說:「我覺得我還不算我心目中的大人,但如果客觀來說我是一個大人的話,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大人!」時,大家都笑了,我可能笑得最久,那是「全場都驚呆了」的、實在太意外的,以及「哇他們真的太有趣了」的笑。

攝影|YJ Chen

傷心欲絕跟我採訪過的樂團都不太一樣。

訪談樂團時有些默認的模式,因為每個人的個性、參與創作或樂團的程度,問題經常固定會是幾個人在回答,其他團員通常不太表示想法和意見,所以後來我整了一個「感性時間」,逼大家在最後回答各自對彼此說話,儘量讓每個成員都說點什麼。

但其實傷心欲絕不需要感性時間,除了創作上的問題是許正泰的主場,當問到其他問題(就像你們現在自覺是什麼樣的大人?)我像是受邀參與這場討論,他們各自回答問題,然後在交錯的話語之中互相補充、辯證或釐清。有時是專注而深入的,有時則是大量的垃圾話,可是,誰不喜歡垃圾話呢?就連我都融入到這個場子裡,發自內心地笑著。

攝影|YJ Chen

先來說說現在的傷心欲絕,他們都是不錯的大人了

官靖剛先開場,「我覺得當大人很痛苦,可以的話我建議不要當個大人。」他認為大人要扛起很多責任,其中很多可能違背自身的理念或道德觀,可是為了「大人」這兩個字的象徵,就必須把一切挑起來,在29邁入30歲這個時間點,他的外婆過世,正是很多人心中定義該成為一個大人的年紀,這件事也加速他在逼自己長大,鼓手冠甫在旁邊插話說:「外婆的喪禮,就是你的成年禮。」官靖剛點頭說,「對,我外婆的喪禮,就是我的成年禮。」然後我們又笑。

許正泰則以爲還是小孩時,會感到自己身上遭遇的災難或苦劫到大人身上都得以解決、不見,大人是值得依賴的人,他其實並不自認是值得被依賴的人,「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大人。可是如果有些人試著依賴我,這種感覺又不錯。如果大家一定要說我是個大人的話,我覺得對!我是個很棒的大人。」在一陣哄笑聲裡,我接著問,「所以在你的自評系統你認為自己是很好的大人?」冠甫補上回答,「應該說他對自己的感覺還不錯,那如果人家覺得他是一個大人,他就是一個還不錯的大人。」

攝影|YJ Chen

接著輪到冠甫,他一臉嚴肅,沒想到是要用《哈利波特》來舉例,整整七集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集裡當哈利波特活了下來,其他魔法界的長輩聚在一起舉杯說:「敬那個活下來的男孩」,他認真地說:「哈利波特沒什麼了不起,他就只是活下來了,活下來這件事就是哈利波特最重要的貢獻。就這點而言,我會說,我是一個『活下來』的大人,至少我活下來了,就算這麼多苦難,我活下來了。」

許正泰轉過頭讚許冠甫能這樣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來,「這樣表示你真的是個很好的大人」,然後頓了一下說,「我覺得大人是要有小孩在旁邊,才會顯現出大人與小孩的差異,可是當一群老人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玩起來也都會像是小孩。我覺得沒什麼人會真的長大。」

比較晚到的馬摳回答這題時特別認真,她說自己以前都不會這樣想,可是直到最近她會開始覺得自己要對社會有真正的貢獻,這個回答讓大家又吵鬧了起來,每個人都搶著問覺得要怎麼貢獻社會然後提出自己的見解,這幾個三十幾歲的大人,放在一塊時依然像孩子。

攝影|YJ Chen

2023年的傷心欲絕,試著守序但偶爾還是要從軌道逸逃

2023年,傷心欲絕試著啟用新的工作模式,他們訂出時間,不斷地在工作的巡迴裡,錄音、巡迴、演出,許正泰述說這樣的傷心欲絕內在其實是慌亂的,在這一段迷茫與混亂中,依然還在摸索,可是比起九月剛發《無名氏敬上》時,年底的他們已經消化過了,更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音樂。

冠甫提起最大的改變是表演被分工得很細,有了固定的程序和SOP可以遵循,這是傷心欲絕過往沒有經歷的,官靖剛描述過去傷心欲絕很像是在做家庭代工,如今終於有了廠房,音樂可以生產線式地創造出來,他們也還在適應這樣的模式,降低容錯率、變數越少越好,「我們其實很不習慣,過去的我們充滿各種變數。」

我問他們,「但不穩定性感覺也是你們的魅力之一,現在要澈底抹滅嗎?」許正泰回我,「我們只是在解決外在的不穩定性,可是我們自己其實就一直會創造出這個不穩定性。」語畢,冠甫與官靖剛連連點頭稱是。官靖剛先說:「我們在消除不穩定性的同時,又不斷在創造新的不穩定性,當大人真的太難了。」冠甫作結,「如果是想來看不穩定的我們,保證還是值回票價。」所以,好的,2023年的傷心欲絕從混亂邪惡邁向守序邪惡,我想應該沒人期待傷心欲絕變得守序善良,他們是這試圖強灌你各種正面心靈雞湯的世界裡一道破口,裡面有各種厭世的情緒,讓我們在那些狂躁的音色裡走入那些憤恨、荒謬與哀苦的包圍。

攝影|YJ Chen

做一張壓抑又難懂的專輯,其實只是想要有點光照進

《無名氏敬上》封面上最先讓人注意到的是雲,然後才是抬頭望著天空的人與雲後隱隱透出的光,這張專輯從外到內都讓人感到有些不太一樣,許正泰分析,「我們一直都是試著以開玩笑的方式告訴大家,我很難過我很難過,可是說了同件事這麼久以後,我們發現從頭到尾都還是很渴望那道光透進來。即使烏雲密佈,還是會希望那道光穿過,撞在我們身上。」

攝影|YJ Chen

可是《無名氏敬上》被全員承認不是一張好懂的專輯,「就連我有時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是它就是收集這兩年所有這樣的狀態,我們無時無刻不很明白自己在哪裡或做這些事有什麼後果,所以這張專輯就是迷惘的專輯,聽得出來吧?」只是當這些迷走都被書寫、唱述出來,無名氏在這張專輯裡也有了個結局,他準備好要從這些困局裡走出來,冠甫提及製作專輯期間,他跟長期合作的攝影師陳藝堂討論概念時,陳藝堂問他這是怎樣的情境或故事,然後他想到,「如果真的要用一個概念去框住這整個故事,那我可能會用『解脫』這個詞。但我想的解脫並不是一種主動性的掙脫,不是一個人被銬上手銬囚禁在某個領域,然後奮力掙脫出來。比較像是他其實長期待在那個囚禁的領域裡,他手上的枷鎖經過日曬雨淋,不斷生鏽老化,然後有一天這個枷鎖自動從他手上崩落,他看著這情景,然後站起身離開。」

當我眼神落到官靖剛身上,他說:「要我去回想那段經歷,只能說彷彿在坐牢一般。」許正泰坦露說,「因為這張專輯很壓抑。」官靖剛帶點苦笑,「這張專輯期間樂團發生很多事,我自己也發生很多事,我只能說五味雜陳,是真的蠻壓抑的。」

除了歌曲之外,《無名氏敬上》裡放了大量許正泰的獨白,他似乎對著某些人喃喃自語著,許正泰自剖,這些都是他想對特定的人說的話,希望那些人聽到,「這張專輯其實也蠻私人的。」他看著這些人的照片,彷彿在與他們對談,《無名氏敬上》形塑出了一個不斷寫信的無名氏,許正泰說那正是他自己,疫情期間他幾乎不出門,這段時間裡的日記、雜文、隨筆,整理時無名氏慢慢浮現身影,許正泰話鋒一轉「就覺得這兩年我蠻有才華的」,也許是這樣,無名氏變成不能埋沒的存在,有了樂團成員的參與製作,填入各種聲音,無名氏變得有血有肉。

攝影|YJ Chen

許正泰的歌詞裡有些意象反覆出現,尤其是土狗,這些符號將所有模糊不明的敘事連貫成了軸線,隱隱約約好似在專輯裡佈了一條隱藏的故事線,他談到兩年前,他去拔了牙,這讓他不知為何有種哀傷的情緒,他坐在路邊,住家附近原本很愛吠個兩聲的米克斯那天突然走到他面前,許正泰摸了摸狗,狗的溫度和毛絨絨觸感讓他想起一些溫暖回憶,連結到生命中很純粹的溫柔時刻,這讓他寫出了〈布里克兩好三壞〉,這是一切的開始,雖然歌序是最末。

「這是一個很壓抑、封閉的人,可是他依然在尋求烏雲密佈之後的陽光,他在尋求一種平靜,希望自己終有一天會靜下來。」聊著《無名氏敬上》,讓我一直想到塔羅牌,被困而後解脫的人是「倒吊者」,為了求取知識而自囚,一個暖和的記憶是起點,但放到終點象徵著他們或者我們每個人,依舊對於光亮的渴望,好像是一張「死神」,死神這個名字往往讓人誤解,其實牌意是結束一個階段,然後新的時期要揭開序幕,在牌面上死神的背後也有著緩緩上升中的太陽。

攝影|YJ Chen

傷心欲絕就像是死神牌,他們在音樂裡永遠不會是歡快的「太陽」或象徵圓滿的「世界」,可是在那些吶喊、嘆息或玩笑當中,傷心欲絕始終在朝著明亮與溫熱靠近。許正泰為自己而寫,可是我們都忍不住把自己套入,既然是無名氏,那可以是任何人,就像Emily Dickson的詩“I’m Nobody”:

“I’m Nobody! Who are you?

Are you -Nobody-too?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

於是,你和他,他和我,我們都是無名氏。

特別感謝:桃五咖啡

【無名氏敬上】

2024年1月12日(五)

河流場(台北) @ Legacy Taipei

河流場購票

演出:傷心欲絕

時間:19:00入場、20:00開演

票價:預售900元 | 現場 1200元

實體購票:7-11 ibon TiNDIEVOX 購票專區」

人物專訪 獨立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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