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畫家米力新作《緩慢是風景的名字》——詹偉雄:因為緩慢,世界在我們眼前開顯
要理解萬物,你必須長入萬物之中,也讓它們在你之中生長。
To know things you have to grow into them, and let them grow in you.
——Tim Ingold,《Making》, 2013
即便我們都不是專業的藝術評論家,但我們很早就明白:一位風景畫家(landscape painter)在她/他的畫布上所再現的,並不是那一片地景,而是當事人心中洶湧的情感。
畫家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上世紀歐洲藝術從後印象派轉向象徵主義的關鍵人物——生命的後三十年,都住在法國南部、馬賽港北方的一座小城艾克斯普羅旺斯(Aix-en-Provence),從他的住所往日出的東邊看去,挺立著一座海拔一千米出頭的聖.維克多山(Mont Sainte-Victoire)。這座山引發他無數的情緒,因而在他有生之年,為它留下了超過三十張的畫作,這是藝術史上的一樁著名的公案:一位天才畫家,為什麼要重複地為同一個地景作畫?
但是看看畫家自身的告白,我們也許不是那麼全然理解,至少可以共感地同意:畫下這些作品,有助畫家的心靈健康:「看看聖.維克多山,它多麼熱切,多麼渴望陽光,但到了晚上,當所有這些重量落回地面時,它又多麼憂鬱。⋯⋯這些大塊物質是由火組成的。火仍然存在於它們之中。黑暗和日光似乎都在恐懼中從它們之中退縮,顫抖著。我們頭頂上就是柏拉圖的洞穴。看,當大片雲朵經過時,它們在岩石上投下的顫抖的影子,彷彿被燒焦,突然被火吞沒了(註1)。」
米力的畫冊與散文集《緩慢是風景的名字》之所以誕生,我相信理由和塞尚的一樣,她/他們行走在高地起伏的地形中,呼吸著冷冽或燥熱的空氣,脈搏加速、汗液迸流,當事人感受到身體慢慢與地球的拓墣結構結合為一,她/他們心想:這宛若天啓、決定的瞬間必定要被捕獲留存,所以拿起彩筆,把剛剛知道的事畫下來。
和一般透過閱讀、演講、思考而得到的「理性的知道」不一樣,步行者(wayfarer)憑藉著雙腳,蜿蜿蜒蜒,探入荒野,爬上高山,穿越風雨,或潛入海洋,獲得的是身體接獲大自然開顯的——或可這麼說——「存有的知曉」,陡坡、森林、飛鳥、崩崖、苔蘚、雲霧、泥塘、獸徑、冰晶⋯⋯以其包羅萬象、時間與空間尺度都凌駕於人的灌注物,浸泡了我們整個生命。步行者因為這種「知曉」而深深亢奮,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erleau-Ponty)用一種鮮活的比喻形容這種交鋒的喜悅:這是世界「攻進」了我們(of invading us),以及我們怎麼面對這場「進攻」(of meeting this invasion)。荒野以其任性或蠻橫,逼迫行路人必須與地形協商,咀嚼風險,也同時激發他即興的身手,它是一種能量,吹拂並穿透受折磨者的存在,於此,最深的痛苦和最強的快樂並存,因為一個更新、更有智慧的自我浮現了。
一本風景畫冊的出現,究其竟,其實是一位畫家無數個新生自我誕生的過程。
米力是新近和我一齊爬山的山友。在我的山友中,形形色色,但她的特別之處是第一次爬山就上癮。有人爬山是為了拍出美麗照片,上社群媒體分享來擴展社會資本,但上癮的人不是,她/他領略了登山這種行為中最神聖的奧秘:我們開始用身體,而不是用大腦來思考,這種獨處的激情只能自我把握,無法分享。
當爬上一道綿延不見盡頭的上坡,接下來再面對俯衝式的下坡,我們是用身體認識了山,而不僅是看地圖上的等高線,可以輕鬆地聽著爵士樂來把握和理解。在運動中思考的獨特之處,並不是思維的流動是動態的,而是思維本身就是動態的。一棵山巔的樹,當我們把它當作前景走向它,與我們走過它後面對一頭鹿,這種時間上「趨近(coming to)和「離開」(going from)的接續經驗,使我們在行路過程中目不暇給;行路正因其緩慢,不僅讓登山者知道得更多(know much),也讓她/他知道得更好(know well)。
米力有次說:上山下來,大腿的肌肉還在痠痛,她就馬上開始作畫。這經驗我也有過:順著山徑,事件一一發生,目擊被記錄下來,生命像蓓蕾一般被翻開了。
米力畫展 「緩慢是風景的名字」展覽日期:2024年3月15日~3月24日(週一二休館)
展覽時間:
2024.03.16 (sat.) 11:00~14:00
2024.03.17 (sun.)~2023.03.24(sun.)11:00~19:00
展覽地點:森³ sunsun-museum(台北市中山區龍江路45巷18號1樓)
註1:引用自 Susan Alyson Stein,《The Annenberg Collection: Masterpieces of Impressionism and Post-Impressionism》, 2009
圖片提供:新經典文化提供、米力繪製
責任編輯:胡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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