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 瑪麗・施利夫 Marie Schleef:從劇場微觀世界的真實
目前定居德國的劇場導演 Marie Schleef,其創作核心始終圍繞著那些眾人熟悉、卻又「被忽視的故事」。對她而言,劇場表演不僅是呈現一段文本,更像一場文化研究,撥開事實的表現,往下探索那些從未被搬上舞台的故事,重新思考誰的聲音被聽見、誰又被歷史與體制悄悄遺落。她的作品結合多媒體語彙與強烈的感官體驗,無論在形式或主題上,都充滿對劇場邊界的挑戰性。正如她所說:「我想做的,其實是逼自己、也逼觀眾去看那些早已習慣,卻假裝不可思議的事物。」也因如此,Marie Schleef 的劇場從來不只是「演出」,而是進行一場重新看見世界、也重新看見自身行動與沉默凝視的實驗。
近期因 2025 Camping Asia 應邀來台的 Marie Schleef,透過一場公開論壇與工作坊,引領我們換一種方式走進表演藝術的視角。路上的行人、車子與行人依舊川流不息,但在她所設定的緩慢節奏中,我們得以放大每一分鐘,用更細緻的感官去微觀這個世界的真實。
▍從紐約到柏林,女性導演養成之路
「我在紐約念書,之後到柏林學習導演,並進入劇場工作。到了柏林我才意識到一件事:我所有的老師都是男人。」她回憶,在學習導演的路上,Marie Schleef 不禁提問一個大家習以為常的事實。學校的老師、劇場的導演、劇本的作家等,為什麼都是男性?她從來沒有一位女性導演老師,也從來沒親眼看過一位女性導演在排戲。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現實,成了她決定轉彎的關鍵。「那對我來說是很震撼的體悟,所以我決定先從當助理開始,因為我想弄清楚女性導演是怎麼工作的?從女性視角看,一個創作與排練的過程會長什麼樣子?」因此她開始在劇場導演Susanne Kennedy身邊工作。
對Marie來說,Susanne Kennedy是她人生中重要的導師(Mentor),從工作到生活,目前已經成為非常熟悉彼此的朋友。「在我的工作裡,最重要的一個人就是 Susanne Kennedy。她大概是目前歐洲最具代表性的當代劇場導演之一。 她讓我看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排練方式,沒有僵硬的階層,而是深度的合作與信任一個導演如何真正把力量交還給整個團隊,同時又不害怕完整地承擔自己的創作視野。」
▍改變劇場權力結構,替自己定一條規則
在男性主導的劇場世界,更使Marie Schleef想突破這框架。「我們很少讀到任何一齣女性寫的劇本,一齣都沒有。唯一例外,是有一次同學帶來Elfriede Jelinek的作品,她當時已經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卻是我們在課堂上唯一一次讀到女性作家的作品。」
於是她決定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實驗。「一開始我並不是有意識地做只做女性文本這個選擇,而當你往下挖得越深,就越會感覺到,真正能拿來做、或至少容易取得的女性文本其實不多。」每次創作都需要透過大量的閱讀與研究,她一年只做兩部作品,其他時間幾乎都在閱讀。「一旦你開始用女性文本這個視角生活,你看到世界的方式就會改變。我每天讀新聞、讀文章,只要有跟這個主題相關的內容,就會立刻跳進我的視線裡。」她形容,這像是替自己換上了一副新眼鏡:視角會慢慢改變你在世界中移動的方式,最後變成你看待一切事物的鏡頭。
從一個構想到作品真正登上舞台,平均要花兩年半的時間。她喜歡的文本往往藏得很深,光是搞清楚版權在誰手上,就得耗去好幾個月,或是試圖請作家授權也時常遇挫折,身為導演不是想改編什麼故事就可以放手去做。以Marie Schleef非常欣賞的韓國作家韓江為例,她寫了非常多封信給韓江,反覆說著:「拜託,我真的很想改編你的小說。」對方一次又一次地回覆「我還沒有準備好」,直到某個時刻終於點頭,而沒多久,韓江便得了諾貝爾獎。Marie Schleef深知自己對於文本的敏銳度正引領著她自信地站在劇場的舞台上。
「你會意識到,人生真的很難預測,有時候還帶點荒誕的幽默感。我也知道未來某個時候,我還是會回頭研究或製作男性作家的作品,那一天總有可能到來。但這條規則是我為自己定下的,所以何時要調整、何時要打破,也都在我手上。」Marie Schleef如此說是。
▍為什麼這些故事被忽略?
劇場表演的背後,其實是書寫著社會群眾的冷漠。Marie Schleef的作品總是挑戰的是不輕鬆也不美好的議題,《Are You Ready to Die》就是其一。這個標題,來自美國死刑制度中的一句真實用語——在執行死刑前,監獄人員會問囚犯:「Are You Ready to Die?」對Marie Schleef來說這件事本身就有一種極其荒謬的黑色幽默,因為就算回答囚犯「No, I’m not ready」,還是會執行一切程序,於是這句話成了作品的標題。「死刑制度視為最嚴厲的懲罰,但到了今天,因為法律程序與體制結構的關係,囚犯經常要等待極長一段時間,十年、二十年,甚至四十年。於是我開始思考一種新的酷刑形式:等待自己死亡的酷刑。」於是,這部作品的故事是以一位服刑期間的女性,直到走到她終於聽到那句話「Are You Ready to Die?」的時刻。
而最新計畫之一,是將美國作家Shirley Jackson的經典短篇《The Lottery》改編到德國劇場上。《The Lottery》於1949年發表於New Yoker雜誌,故事內容講述的是一個村莊集體透過抽籤方式,殺害其中一位村民的儀式,然後大家若無其事的回家吃午餐,度過平凡一天。那種諷刺帶著強烈的苦澀,也把現實照得更亮。這世界早就習慣與暴力共存,只是換了形式,「當我想到今天的世界,想到美國移民與海關在做的事情、想到烏克蘭或加薩每天傳來的畫面,暴力早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多數人滑過那些影像,吃完飯,繼續過一天。它們被視為日常。」《The Lottery》那種冷靜又日常化的暴力設定,與我們所處的現代世界異常貼合。
在她的劇場裡,「等待」不只是時間的拉長,而是一種被制度、歷史與社會結構包裹的身體狀態;「暴力」也不只是充滿血腥與哀嚎,而是我們每天滑過、走過、看見卻不願凝視的正在發生的這些事情。
▍關於時間與速度
「劇場對我來說很大一部分是在創作,我大量運用聲音,也用極端的影像處理。」觀眾一坐進場,身體就會立刻感受到壓力或震動,那是一種直接的生理反應。她善用「慢動作」或極慢節奏,使觀眾的時間知覺被拉長,進而開始體會什麼是等待,啟動另一種身體時間,「而且,我的作品速度很慢。所以觀眾一開始常會想現在到底發生什麼?為什麼他們都不動?」一旦時間被拉長,觀眾就會開始感受到角色的狀態,開始明白什麼叫做「等待」。
慢,也落實在她對表演者的訓練方式上。2025 Camping Asia的工作坊裡,Marie Schleef用的是訓練演員的同一套方法:從走路開始,極慢地走過空間。越慢越難,因為重心不斷在移動。「我最著迷的時刻,是當有人明明在移動,你卻幾乎看不出來。」她甚至有一個經典練習:要演員用一小時慢慢坐下,而她不應該看出任何明顯動作。「那非常困難,需要大量的肌肉控制與極高的專注力。」真正難的,並不是身體,而是大腦。她喜歡觀察演員在這個過程中的變化。「有時候,某個演員的動作突然變得非常精準、非常順暢——順到一種程度,你會覺得好像有風從他們身邊吹過,儘管現場一點風都沒有。那種能量在空間裡是可以被感覺到的。」
採訪過程中,Marie Schleef講話語調有著明快的節奏,與她的作品或工作坊裡的「慢」,幾乎是兩個極端。「大家常說作品會反映一個人的靈魂,我有時候會心想:真的是這樣嗎?因為我本人一點也不平靜與放鬆,我比較像籠子裡那隻一直在跑輪子的倉鼠。」也許正因如此,她的作品反而變成一個自己嚮往、卻無法長久待在的地方,「也許有一天如果我的人生真的變得非常放鬆,我的作品反而會變得飛快,這也說不定。」
今年夏天,她在京都待了三個月,那段時間成為她生命中的一個小小體悟。「那是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活在自己的作品裡,因為生活慢速了。在紅綠燈前站幾分鐘,什麼都不做。日本交通號誌、街道、機器運作都會發出聲響,你就只是待在那個環境裡,整個人被那些聲音包圍,我非常喜歡那種感覺。」一開始她也跟多數外國人一樣心裡吶喊:「天啊,為什麼沒有人要闖紅燈?大家怎麼願意等這麼久?」但過了一陣子,她開始覺得靜靜站在那裡等待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回到劇場,看著舞台的演員排練、觀察他們如何移動身體,對她來說,靜靜等待每一個移動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關於Camping Asia2025 Camping Asia是由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法國國家舞蹈中心(Centre national de la danse, CN D)與香奈兒品牌共同合作推出的「Camping Asia」秉持「跨領域、跨文化、跨世代」對話精神,透過課程、展演與互動,持續為亞洲舞蹈界引入新的視野與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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