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無前例的巴黎奧運開幕：在想像力首都，奧運有了歷史與詩！——詹偉雄

「巴黎即世界，地球的其它地方皆為其郊區！」公元1734年，法國劇作家馬西沃（Marivaux）在他的名作《誤會》（La Méprise）一劇 中，信心十足地作出預言，當時的巴黎是全球最早普設路燈的城市，也是啟蒙思想家以理性之光照亮蒙昧黑暗的前哨站，一百年後，另一位法國政治家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更是大膽預估這城市所經歷的一切，將是「未來事件遙遠的源頭」，他所指涉的是：人，作為自由個體的感受性和主體性逐漸明朗起來，創造力將成為文明的新特徵。

這群煙霧細緻、密集、湧動、漂浮而且持久，不過片刻，第一艘遊河的駁船載著希臘代表隊穿過橋下交織的水霧現身，橋上的手風琴手奏出樂音，盛宴開始了。

巴黎和倫敦這一對啟蒙兄弟，是歷史上唯二三度舉辦夏季奧運的天選之都，但巴黎是第一個在開放場域舉行開幕典禮的夏季奧運城市，也是最少新建場館、號稱最環保永續（選手村不提供冷氣、市中心競技場臨時看台拆裝回收都簡易）的東道主。與2012年倫敦奧運由詹姆士・龐德與女王搭直升機君臨一個核心場館來開場不同，巴黎這次的主角是塞納河、艾菲爾鐵塔、聖母院、Conciergerie古監獄、大皇宮、奧塞美術館、杜樂麗花園、羅浮宮、協和廣場與托卡德侯花園。來自205個國家或地區的運動員，搭乘85艘汽艇、小舟或駁輪，穿越18座橋樑、多個堤岸表演舞台與10個藝術方舟的6.5公里航程，他們未來幾日將在這些城市中心競技——協和廣場方尖碑下是三對三籃球、滑板、小輪車自由花式競技與霹靂舞、艾菲爾鐵塔下有沙灘排球、香奈兒老佛爺最愛的大皇宮裡則是擊劍和跆拳道——而當下，他們正準備接受42歲藝術總監托馬斯・喬利（Thomas Jolly）耗資1.5億歐元所呈現的令人眼花撩亂、不免深深著魅、有時卻極盡燒腦且有人深覺冒犯的表演藝術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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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立憲制下的倫敦，開幕式上尊崇了伊莉莎白女王，但是第五共和中的巴黎，則選擇在Conciergerie古監獄的鄰河窗台上，由重金屬樂團Gojira和次女高音馬麗娜・維奧蒂（Marina Viotti）聯手演出法國大革命時將瑪麗・安東尼皇后送上斷頭台的歷史劇，噴射焰火呼應著主唱嘶吼的《還好啦》（Ça Ira）中的嗆辣歌詞：「會好的，會好的，把貴族們高高吊起來！」曲罷，從每一扇窗戶中噴出紅色絲霧，迷惘了觀者在歷史中的沈思，不知是否羅蘭・巴特在世，會否認為這是對共同體神話一記最詩意的嘲謔？

當維奧蒂接著唱起法國作曲家比才作品《卡門》裡的詠嘆調〈愛情是一隻自由的鳥兒〉（L'amour est un oiseau rebelle），她乘著一支船帆沿著西堤島岸緩緩移動，這是1853年奧斯曼男爵出任巴黎都市計畫長時決定的市徽標章，下有一行拉丁文座右銘：她經歷波浪，但永不沉沒（Fluctuat nec mergitur），對巴黎人而言，原本這句話語已是陳腔濫調（見諸各公共建築的立牌與鐫刻，如巴特所言：已死亡多時的符號），但經歷2015巴塔克蘭歌劇院恐怖攻擊（127人死亡）與2019聖母院（近1000年歷史）失火，這句格言重新成為暮鼓晨鐘。

巴黎開幕式中的每一個表演，都同時指涉位置地點、歷史記憶與當下情感，並隱約做出價值取捨。出生於法國前殖民地馬利的流行樂手阿雅·中村（Aya Nakamura），在象徵法國最高知識殿堂的法蘭西學術院（Académie Française，孟德斯鳩、伏爾泰、雨果、托克維爾、李維斯陀皆為其院士）門前，由直屬古典傳統的法蘭西共和國衛隊軍樂團伴奏，同時演唱了她自己的招牌舞曲〈Pookie〉與一首1963年的老歌〈令人敬畏〉（For me formidable），意味著新與舊、邊陲與中心、街舞世代與香頌世代的融合，開幕典禮前，法國剛剛經歷政治動盪，極右派得知阿雅將擔綱表演主角，放言批評：「她不夠白也不夠法國」，她一身亮金打扮、涼鞋出場，乍看之下與軍樂隊的一絲不苟和紀律擊鼓完全不搭，結果卻毫無違和。

第一個表演樂手Lady Gaga演唱的是法國小酒館歌曲〈我的羽毛〉（Mon truc en plume），向歌手Zizi Jeanmaire致敬，她載歌載舞換裝兼彈奏鋼琴，她的位置在西堤島隔鄰聖路易島角側的巴利花園，正向面對著船隊出發的奧斯特利茨橋。次女高音阿克塞爾．聖西雷爾（Axelle Saint Cirel）演唱法國國歌《馬賽曲》所站立的高臺則是位於大皇宮的玻璃穹蒼屋頂，船團經過得仰首瞻望。而在一片黑色水光之中，由詞曲創作人兼歌手朱麗葉．阿瑪內特（Juliette Armanet）演唱、鋼琴家索菲安．帕馬特（Sofiane Pamart）彈著一台燃燒著火焰的鋼琴來伴奏的四海一家老歌〈想像〉（Imagine，約翰．藍儂經世之作），或許是所有表演中最具張力的一段，因為這一段落的篇名就叫「黑暗」。在表演戲台上，有變裝皇后們戲仿〈最後的晚餐〉（還是〈諸神盛宴〉（Le Festin des Dieux）？）的全體秀，有十五位巴黎年輕設計師的時裝伸展台，有霹靂舞者的獨舞和群舞，當特技演員穿著查爾斯．維摩欣（Charles de Vilmorin）設計的彩衣在新橋上空的高翹上飛翔時，巴黎歌劇院首位黑人首席舞者吉洛梅．迪奧普（Guillaume Diop）在屋頂上進行了一場抒情獨舞。至於在羅浮宮一條街開外，法國國家圖書館黎塞留分館裡，有三位彷彿來自楚浮1962電影《夏日之戀》（Jules et Jim）裡的現代年輕人，一邊翻閱著總共九本的法文書，一邊擠眉弄眼相互調情，從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的《簡單的激情》（Passion Simple）到一開頭提到的十八世紀馬西沃的《愛情的勝利》（Le Triomphe de l’amour），這些書的主體都是愛情（或超越常規的激情），他／她們翻完書後進到一間房內，關起門來準備歡愛，這個場景總結了開幕表演的平權核心理念——愛無邊界，奧運史上應該既是空前，也可能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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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僵硬人症候群（SPS）中對戰歸來的席琳．狄翁（Celine Dion）演唱巴黎小麻雀愛迪．琵雅芙（Edith Piaf，身高僅142cm）的〈愛的禮讚〉（Hymne à l’amour），是雙料催淚的終結曲，席琳的抗病故事已拍成紀錄片（得病率為百萬人之一），自是另一場史詩級別的奧運，而琵雅芙當年填詞的此曲，來自她的靈魂伴侶——拳王馬塞爾．塞爾當（Marcellin Cerdan）在飛往紐約與她相會的旅程中飛機墜毀於亞速群島而驟逝，小麻雀傷心欲絕，寫下這首以法文咬字唱來全然地迴腸盪氣的歌詞，一身銀白迪奧禮服的席琳表演完全超乎想像，是完全運命交織的演唱，會後她靠人攙扶下樓接受工作人員致敬，這才發現拉起裙擺的她也穿著一雙白色跑鞋。

許多人都注意到足球大師席丹（沒錯，馬賽迴旋的大師）將聖火交給法網紅土天王拉斐爾．納達爾（Rafael Nadal），大家陸續接棒，最終由兩位法國奧運金牌得主點燃熱氣球聖火的過程，熱氣球聖火台的構想確實創新（沒有主場館，賽期不能熄滅的聖火往哪擺，確實傷腦筋），而且熱氣球也是法國人的發明，但真正具有破壞性吸睛力的，是仿效聖女貞德的歷史造型，由設計師珍．費悠（Jeanne Friot ）設計的一匹玻璃與金屬構造的機械駿馬，搭載著一身中世紀斗蓬教士扮裝，配有可活動大腿高筒素皮靴的女騎士，穿越11分鐘歷程的塞納河，登上耶拿橋後，騎上一匹真正的白馬（馬腿上都是大雨的污泥），一步一步地將會旗交給托卡德侯花園主席台前的四位升旗官（後來升旗時居然弄反了）。如果要問我說，席琳在艾非爾鐵塔二階的演唱迴音漸漸消散後，還有哪個畫面光亮如新，就是這位名叫弗洛麗安．伊塞特（Floriane Issert）的法國憲兵隊女士官，她那沈著、剛毅、穩定、謎樣的（斗篷帽兜遮住了臉）身影，像一隻幽靈，穿越塞納河的歷史暗夜而來。

十九世紀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有言：只有三種人值得尊敬：教士、士兵、詩人。去認識、去殺戮、去創造。在弗洛麗安・伊塞特飾演的黑銀騎士身上，幾乎同時看到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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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奧運開幕式是史無前例的（六小時內下了15天的雨量），因為她動用到無人能及、空前巨大的文化資本（實際的財貨支出預估則是90億歐元），巴黎人最熟悉文化操作的技術了：工作者恆常要帶著一雙來自未來的眼睛，跋涉到遙遠的歷史過去，作著當下與在地的探索。因為來自未來，所以永遠能脫俗而銳利；因為珍視過往，所以歷史就是資產而非負債；因為探索在當下，則足以讓每個受眾都能有感有受、心神蕩漾。不信的話看看籃球場，美國男籃戰勝了塞爾維亞，但法國的場館則戰勝了NBA。

本文選自《500輯》Issue112「自信與叛逆，2024巴黎奧運」

相隔100年，巴黎再次迎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當一萬多名運動員，牽引著全世界體育迷，在力與美和意志展現的瞬間，實現並超越自我，感受競技當下的刺激與快感，而巴黎這座想像力首都則用創意和設計，帶人們不只是抵達巴黎，還跟著歷史文化與藝術展演，恣意地穿梭於數百年的時空之間。想像力能讓每一個當下，在無論何時的回望中，留下滋養未來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