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怪人》科技與人性的邊界 ── 詹宏志:怪物與創造者的辯論,作者沒有站在任何一邊
詹宏志先生週三讀書會第二場談的是《科學怪人》,我在國小讀的是兒童版,大概能掌握故事重點情節,那時最後只留下「可怕」的印象。這次重讀選擇通行版,也有更多生命經驗,反而感受到一種無奈。這次讀書會,詹先生花了許多篇幅分享作者及其時代背景,這些資訊得以讓讀者更立體地理解《科學怪人》超越時代的意義。
《科學怪人》的時代背景
《科學怪人》的起點是飽受喪親之痛的科學家維多・弗蘭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離群索居,獨自進行「創造生命」的實驗:人按著神的形象被創造,科學家希望將受造物做得很美麗。
「我要在這個死氣沈沈的東西,燃起生命的火花。現在深夜,不祥的雨點輕扣窗框,燭火將滅。透過這時一道稍縱即逝的亮光,我看到我造出來的東西,睜開黃暈遲滯的眼睛,用力喘氣,痙攣地擺動肢體。」當受造物展現生機的剎那,維多・弗蘭肯斯坦才驚覺,這是個連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的怪物。於是他奪門而出,留下這醜陋外貌、身高八呎,但剛對世界展露好奇的生命。
這幾幕是《科學怪人》最歷久彌新的意象。雖然書中並未仔細描寫被造物降生的細節,但仍暗示降生與電力的關聯。《科學怪人》出版於 1818年,那時的知識份子對「電力」與「生命」的關聯並不陌生。18世紀末賈凡尼(Luigi Galvani)和伏特(Alessandro Volta)證明,生物肌肉是由神經系統帶出電流而能活動;19世紀初甚至有運用電力,使屍體運動的「復生」實驗。
19世紀現代科學如火如荼發展,此時人類所掌握的科學知識,距離「造人」還非常遠,充其量只是種信念。不過這個信念在《科學怪人》成為具體 ── 作者瑪麗・雪萊(Mary Shelley)以科學為隱喻,讓電流成為怪物生命起源的亮光,也預示人造人的生物與化學特質。如今「生物電」已是高中生的基礎知識,但回到《科學怪人》所出版的年代,我認為這只是科學能力所及的潛在表徵。
人造物帶來毀滅的預言
走到21世紀,人類已具備複製有機生命的能力。《科學怪人》除了預示人造人的生化性質,也預言了人造物的毀滅力量。毀滅性是整個小說的血肉,《科學怪人》的文本意義是「被造物最終毀了造物者」,在當代常被用來警惕科學家,或是權衡科學進步與倫理道德。
詹先生特別提醒讀者看此書的副標「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是「現代普羅米修斯」。取自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火,後受天神懲罰,將祂栓在高加索山上,日復一日讓禿鷹啄食。「現代普羅米修斯」作為副標,暗示著《科學怪人》主角的悲劇終局,也說明知識與懲罰的關係。
《科學怪人》書名也讓人玩味。詹先生提及當時有人將富蘭克林與普羅米修斯比擬──兩人分別從天上取來電與火,因此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或許呼應富蘭克林(Franklin),又或者折射作者對同一時代富蘭克林的態度。
詹先生點出,人類若沒有戒慎恐懼之心,人造人或人造怪物的結果是隨時可能發生的。如同2018年中國賀姓學者,以「基因編輯」技術修改一對雙胞胎嬰兒的胚胎基因,並宣稱出生後即能抵抗愛滋病毒,引起世界譁然。基因編輯嬰兒的誕生使得潘多拉盒子被打開,人類才赫然發現,無視科學倫理的弗蘭肯斯坦真實存在。
科學家不斷探究宇宙奧秘,若越過「界限」,自以為為「造物主」妄想創造與控制生命,這「不完美的模仿」的危險動作,真有可能會製造出不可控制的怪物,釀成反噬創造者的悲劇。「科學怪人」也可以是種比喻,比喻某一種「人造物」力量大到可以摧毀創造者,核子武器或核能電廠也都有科學怪人的意涵;如果跳脫「形體」,或許「網際網路」也強大到足以毀滅它的創造者。
被造者與創造者的辯論
「怪物與創造者間辯論著,但作者沒有站在任何一邊。」在整場導讀中,我認為這是詹先生提出的一個重要提醒。小說很細緻地呈現怪物的內心轉變,體現怪物並非「生成」,而是「變成」。科學家在看見怪物後,拋下他倉皇而逃;被造物者拋棄的怪物沒有名字,最後流浪至一間農舍,在這裡他學會語言、學會觀察人與人之間的對待方式,也透過書籍熟習人類文明。
怪物在農舍的細節描寫,讓讀者知道怪物的本性並不殘忍。
小說中,當他發現自己拿走農舍居民的糧食使其陷入貧窮,他開始學習到附近的林子採集自己的食物、撿拾柴火給居民以示賠償。怪物也有互動的渴望,他思索農舍居民有著良善的美德與和善的氣質,或許會憐憫自己畸形的外表。因此趁著農舍大多數人不在時,先鼓起勇氣靠近農舍裡的盲人。怪物語氣溫柔、有涵養,和盲人不被彼此外在影響能談笑風生。直到農舍的人回來看見此狀,萬分驚恐地將怪物驅逐。
可以說,和盲人相處的幾小時,是怪物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享受到人類的溫情。
怪物的毀滅與吶喊
讀完整本小說,可以看到怪物的毀滅,是來自人類一次又一次的疏離經驗,來自造物主的持續厭惡,來自造物主打破承諾毀壞怪物的伴侶── 簡述自怪物,若有伴侶以此作伴,對我來說那非常微小,卻是僅能得到的喜悅。
怪物的憤怒,最後導致弗蘭肯斯坦的悲劇 ── 弗蘭肯斯坦的喪妻。怪物使弗蘭肯斯坦同樣體驗失去的痛苦、孤獨的難捱,這是怪物對弗蘭肯斯坦最大的復仇。而在弗蘭肯斯坦逝世時,怪物則哀痛地說自己的生命與意義到此為止,他將自己結束悲慘、醜陋、苦難、天遣、無法愛人與被愛的一生。
最後的結局,讓我為怪物感到難過。書中曾有個段落,是怪物悲痛的控訴:「可惡的創造者,你為何要做出連你自己都厭惡、背棄的可怕怪物?」這也是小說的題詞,引用自《失樂園》:「我可曾乞求你,造物者啊,用泥土將我塑造成人?我可曾祈求你,把我從黑暗中拔起。」
我想比起科學與道德的界線,怪物的吶喊,可能也是許多人生命經驗中關於「親子關係」的張力。嬰兒在與父母的互動中認識自己,或許有些父母有自己的難關、軟弱,也可能從未被愛過,因此無法給出愛。但人們能觀察愛的表現,能透過閱讀學習愛,也能像小說裡的盲眼老人從本質認識一個人;也可能我們遇不到這樣的盲眼老人,面對情緒的勒索、關係的毀壞,讓人無法感受善意,長成尖銳的樣子,推開想對我們好的人,將外在對自己的評價拼貼成《科學怪人》中對怪物的描述。
我超譯地想著,小說結局讓「仇恨」停在生死界線,怪物面對逝世父親的悲痛,或許也能視為一種和解的開端。
小說的結局是悲劇,而真實生活的我們能怎麼理解自己呢?「我們是生命的子女,是生命自身的渴望。」這改自紀伯倫《先知》〈孩子〉的一章,能感受關係的純粹。生活中與親友和解並不簡單,談和解或許還太沈重,第一步或許是,要先感受自己是美好而真實的存在。
◎ 責任編輯:翁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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