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巫建和：坐在西口公園長椅上，我想起走進圖書館翻找出口的自己

2021-01-01 15:03 巫建和

今年因為新冠肺炎，很多事都做不了。本來預計三月要到紐約鬼混，打算耗上一至兩個月，沒想到和公司請假後碰上了疫情，許多事動彈不得，只能在家做飯煮咖啡，看看書、看看電影，從客廳打混到房間，再打混回客廳，但腦袋卻經常在紐約神遊⋯⋯

小時候常幫忙家中農事，雖說是幫忙，但比較像陪伴吧，因為我總是懶懶散散，四處打混，累了就躺在地上看著天空，等待飛機經過拉著兩道直直的白煙。對於到另一個國度我總不能想像，因為聽起來是件很貴的事情，後來因為工作東奔西跑，不論是影展或拍戲，都非常珍惜。

每次旅遊我都規劃得很簡略，唯一想去的景點都是看完書後反覆在腦袋想像的。記得第一次去東京時，一心只想去池袋西口公園走走，於是下飛機後的隔天一早，在淺草看完了只有每年四月第二個周六會舉行的「江戶吉原花魁遊街」活動後，我就立刻衝到池袋西口公園一探究竟。一出捷運站我彷彿置身作家石田衣良在《池袋西口公園》中塑造出的命案現場，幻想自己是主角——真島城，認真的一一破解謎題，辦案到累了坐下來喝杯咖啡，想著這趟旅途心滿意足。

16歲的時候，拍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戲《牽紙鷂的手》，影片完成後七個小演員準備去補錄音，有些演員不住台北，所以我們全窩在導演家。那晚我們看了電影《新天堂樂園》，從凌晨12點開始看，看到一點時我身邊的人全睡著了，只剩下我孤單一人。隔天一早我們開始錄音工作，結束後我提著一袋從許肇任導演那借來的書，裡面有石田衣良的《十四歲》、《池袋西口公園》，詹宏志的《人生一瞬》，許仁圖的《手扶著鐵窗向外望》、《我在死牢的日子》、《鐘聲21響》、《浪子不回頭》和《少年浪歌》。

那些做為散打運動員訓練的苦悶日子，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晨操，訓練到十點上課，下午三點繼續訓練到晚上，日復一日、週而復始，沒有寒暑假。那時的我還從沒坐過飛機，但我不擔心，因為只要在上課時、苦悶時，或是因為大量訓練的乳酸堆積使身體痠得睡不著時，打開《池袋西口公園》，我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思索著下一步如何追查線索⋯⋯

東京的第二日行程完全沒有安排，前一晚絞盡腦汁想說到底還能去哪混混，最後定案東京都八王子市美山町的小合掌村。行程確定後趕緊入睡，因為清晨四點就要起床準備出門，走出飯店後，徒步經過一個人都沒有的吉原大門、淺草寺雷門，這段路想像不到白天人潮有多麽擁擠。前往目的地必須轉三班地鐵，再接上一日只有三班的公車。從最後一班地鐵站下車後，開始飄下細雪，公車往前行駛，越靠近山邊雪越來越大，到了美山町時地上已經蓋上一片白雪。我只帶了一雙白布鞋，走沒幾步鞋就濕了，整個合掌村遇見的人不超過五人，我沒有目地的四處看看建築，屋頂上的積雪只要累積到一個厚度，就會一坨一坨的往下掉，就像電影裡《楢山節考》裡的房子，四周放著醃菜，一間商店都沒有開，我只好從包包拿出小橘子找個地方坐下，好好看著這絕世美景。

坐在西口公園的長椅上，我回想起那個走進圖書館翻找出口的自己，我想起揮著直拳鉤拳那個奮不顧身的自己，我彷彿聽見羽球隊在旁邊的殺球聲，我聽到田徑隊在外面擲出鉛球的吶喊聲，我嗅到拳套上沾染鮮血的味道，我彷彿像第一次被KO一樣腦袋閃過一片空白，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倒在地上，當我使盡所有腎上腺素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時，池袋的天空已經黑了，身邊開始湧進下班的人潮、下課的學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清楚知道沒人能偷走那份感動。

從美山町返回市區的路上，一路上想著我怎麼也算不到今天會來這，也想不到會碰上這場大雪，當我回到晚上的雷門，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不禁心想：早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如果是假的，為什麼明明天氣這麼好，但我的白布鞋卻滲著水呢？大學一年級時有位來學校宣導拒絕毒品的老師說：「吸食海洛因有多爽？我大家說：非常非常的爽，是極致的快感，如果把爽度分成10分，飯後一根菸可能是5分，和愛人做愛是7分，那海洛因呢？是直接超越10分，做任何事都到達不了的爽。」坐在池袋西口公園的長椅上，就是直接超越10分的爽。

只要有了幾次經驗，就會累積越多，當遇到不同的人，去到不同的地方，面對不同的選擇時，將你KO的拳頭可能時不時在你沒有準備好或無預警時，隨時給你重重一擊，你無法招架，也沒得提防，只能任由過往將你甩回田中，甩回大雪中，甩回16歲的捷運上，甩回那些人生中的片片刻刻。你也無法拒絕，它就像大浪一樣襲來，過去無法改變，它只會一直留在那，但未來會一直來，你能做的或許就是期待每次的相遇罷了。

◎責任編輯：胡士恩